阮建華
摘 要:從刑事訴訟的視角來看,法律翻譯指的是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涉及的翻譯活動,是涉外因素在偵查、起訴、審判、執行等刑事訴訟環節的具體體現。法律翻譯不僅僅是對語言種類的單純轉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解釋活動。刑事訴訟中的法律翻譯,既要符合準確性與精確性、同一性與一致性、清晰性與簡明性的原則要求,還要確保翻譯文本能夠在刑事訴訟活動中使用,保障刑事證據的可采性。要嚴格翻譯人員的準入資質,建立翻譯人員的追責機制,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救濟,進一步健全完善我國刑事訴訟翻譯制度。
關鍵詞:刑事訴訟 法律翻譯本質 法律翻譯原則 翻譯制度
在國內國際兩個大局都發生深刻復雜變化的新時代背景下,涉外法治建設是習近平法治思想的重要內容,加快涉外法治工作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新征程上,中國高水平對外開放,必然要求高水平涉外法治保障。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不斷深入發展,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公民走向世界,相關涉外刑事案件、刑事司法協助等法律糾紛日益增多[1],對翻譯文本質量提出了更高要求。尤其是在涉外刑事案件方面,我國刑事訴訟法第9條、《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第362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481條分別對外國人的語言權利以及獲得翻譯幫助權利作出了明確規定。刑事訴訟中的法律翻譯是將語言轉化為刑事證據的關鍵環節,翻譯文本的質量直接關系證據的客觀性與真實性,并最終影響刑事犯罪預防和指控的效果。當前我國刑事訴訟翻譯制度不完善,翻譯文本的準確度不高,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刑事案件質量。有必要研究探討刑事訴訟中法律翻譯問題,明晰法律翻譯本質及原則,健全完善我國刑事訴訟翻譯制度,提升刑事訴訟中法律翻譯質量和水平。
一、刑事訴訟中法律翻譯本質
“所有的翻譯都是一種解釋,某種程度上這是事實。”[2]刑事訴訟中的法律翻譯在性質上屬于一種翻譯活動,但不僅僅是對語言種類進行的單純轉換活動,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被視為一種特殊的解釋活動。一般而言,普通解釋是用同一種語言進行解釋,而法律翻譯則是用不同語言進行解釋,屬于翻譯和解釋的交集。因此,刑事訴訟中的法律翻譯,既要遵循翻譯學的基本原則,同時也要遵照解釋學的解釋方法。有學者將翻譯人員在翻譯過程中對法律文體與翻譯文本含義所作的闡釋與理解稱之為“翻譯解釋”。
典型的法律解釋方法包括文義解釋、發生學解釋、歷史解釋、體系解釋(包括合憲性解釋)、比較解釋、客觀目的解釋等。其中,文義解釋就是對書面語言即法律文本的字面含義的解釋,它是法律解釋中最常用、最基礎的解釋方法。文義解釋要求根據語法規則對法律文本的含義進行分析并加以說明,首先從法律文本的文字含義入手,解釋法律專業術語時應避免將其當作日常語言來解釋。文義解釋方法在刑事訴訟中的適用,可以減少法律翻譯的任意性和不確定性,增加翻譯文本的穩定性和可預見性,從而保障刑事證據的可采性。比如,“實刑”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稱法,是相對于緩刑而言,指的是被告人實際需要在監獄服刑的刑罰,可以直譯為“Incarceration”。我國的“緩刑”指的是刑罰的執行方式,如“判三緩四”,意思是按照法律規定對被告人暫不執行刑罰,給予四年考驗期,考驗期之內沒有再犯新罪,三年有期徒刑便不再執行。國外的“Probation”,盡管常被翻譯為“緩刑”,實際上是一種刑罰方式(Punishment),按這個專業術語本義(與Prove同源,相當于“考驗”“證明”),應該翻譯為“考察”。
雖然法律翻譯與法律解釋存有共同之處,但是兩者目標有所不同。法律翻譯按照整個過程劃分,可以分為原文之理解、譯文之表達、達意之驗證三個環節,終極目標是實現法律文本與翻譯文本的等效。然而法律解釋目標則不是實現法律解釋與法律文本的等效。法律解釋目標有主觀說與客觀說之分,前者旨在探究立法者之原意,后者旨在探究法律本身之意旨。對于模糊性概念的解釋或翻譯時,法律解釋目標與法律翻譯目標之間的差異性就表現得尤為明顯。法律解釋目標在于將模糊概念具體化、明確化,使其內涵和外延變得清晰,最終能夠作為具體個案的裁判依據。從法律翻譯角度,翻譯人員需要將模糊概念的不確定性盡可能保留下來,不能擅自對概念的內涵和外延進行擴張或限縮,而是要結合法律文本、法律體系、法律制度等多種因素進行綜合考量,作出精確翻譯,避免造成翻譯文本失真的情況。在缺少對等的法律術語時,翻譯人員要從客觀說角度出發,所作出的翻譯文本要符合法律本身想要實現的意圖。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法律翻譯追求法律文本與翻譯文本的等效,是指法律文本的讀者和翻譯文本的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法律文本或翻譯文本產生同等效果的認知。這種等效不是形式等效,而是實質等效,并且是可檢驗的,即通過回譯之方法,對翻譯文本進行達意驗證。比如,我國刑事訴訟法第82、83條關于“拘留”規定,對應英文翻譯為“Detention”,回譯時兩者并不等效。我國法律關于“拘留”規定包括行政拘留、司法拘留和刑事拘留3種類型。而刑事訴訟法第82、83條規定的“拘留”,指的是刑事拘留,應該翻譯為“Criminal Detention”更為妥當。
二、刑事訴訟中法律翻譯原則
法律翻譯不同于其他翻譯,包含著一系列復雜的法律行為,涉及不同的法律體系、制度和觀念。法律翻譯之難主要是由于法律系統、語言和文化的差異。比較法學是翻譯法律文本的基石,法律文本的可譯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翻譯過程涉及的法系間的關聯度。有學者認為,“法律翻譯不僅是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的過程,也是從一個法律體系到另一個法律體系的過程。”[3]翻譯人員在進行翻譯活動時,應當遵循法律翻譯原則,以保障刑事證據的可采性。法律翻譯原則包括準確性與精確性(Accuracy and Precision)、同一性與一致性(Identity and Consistency)、清晰性與簡明性(Clarity and Simplicity)。[4]
(一)準確性與精確性
準確性與精確性是法律翻譯的靈魂,直接體現司法的權威性和公正性。刑事訴訟法的規范性、嚴肅性和專業性要求翻譯文本必須忠于原文,必須精準。比如,美國刑事訴訟中的“Plea Bargain”,一般直譯為“認罪求情協議”。直譯中“認罪”可以理解,但是“求情”沒有根據,易引起誤解,即求情意味著可以輕判。很明顯,直譯沒有準確把握“Plea Bargain”本義。“Plea Bargain”本義是允許檢察官與被告人的辯護律師圍繞罪刑問題進行協商,以檢察官撤銷指控、降格指控或要求法官從輕處罰為條件來換取被告人之有罪答辯,進而檢察官與被告人達成認罪協議(Plea Agreement)。認罪協議具有類似契約效力,對檢察官與被告人雙方都具有約束力,但對法官無約束力。如果法官認為被告人在簽署認罪協議時并非出于自愿,則有權拒絕認罪協議中被告人的有罪答辯,并將案件按照有陪審團參與審判的普通程序進行審理。“Plea Bargain”是從“Plea Bargaining”逆生而來,《元照英美法詞典》譯為“辯訴交易”或者“控訴交易”[5]。這種譯法仍然不夠精確,“交易”一詞有失法律嚴肅性,可以譯為“認罪協商”。我國刑事訴訟中并沒有“Plea Bargain”概念,但有認罪認罰從寬概念。兩種概念雖然都包含“認罪”“協商”等元素,但實質內涵有本質區別。目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尚無約定俗成的譯法。常見譯法有:(1)Chinese Plea Bargaining;(2)Plea for Leniency;(3)Guilty Plea for Sentence Reduction/Discounts;(4)System for Imposing Lenient Punishments on Those Confessing to Their? Crimes and Accepting Punishments; (5) System of Leniency for Pleading Guilty and Accepting Punishments。其中,(1)譯法特點是形象直觀,不足是無法體現中國特色。(2)譯法借用“plea bargaining”中“plea”一詞。“plea”是“懇請”“答辯”之意,“a plea for leniency”可以表達出“請求寬大處理”意思,但沒有體現“認罪認罰”之意。(3)譯法表達使用“sentence reduction/discounts”,沒有體現“認罰”,僅是刑期的減讓是不能涵蓋實體和程序兩方面的從寬,看似“精確”實則“漏譯”。(4)(5)譯法屬于直譯,含義完整。相比較而言,(4)表達稍顯累贅,且“those”“their”等詞偏口語化,簡潔性欠缺。因此,“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可采用(5)譯法,即“System of Leniency for Pleading Guilty and Accepting Punishments”。
(二)同一性與一致性
法律翻譯的同一性是指用同一詞匯表達同一法律概念或含義。法律翻譯的一致性是指在整個翻譯文本中關鍵詞詞義或概念要保持一致性,且與有關法律中對應的關鍵詞釋義相一致。刑事訴訟中法律概念比較多,有的概念存在多種譯法,但在翻譯過程中要秉持同一性與一致性原則,這樣才能使翻譯文本中的概念保持前后一致、上下一致以及與有關的官方釋義一致。如果翻譯文本中缺乏同一性與一致性,無疑會使法律概念發生混淆,使讀者不必要地去揣測不同詞語的差別,從而影響法律的精確度。比如,刑事訴訟法中的“未成年人”,有兩種譯法“Minor”和“Infant”,在翻譯時,如果上文選擇“Minor”,那么下文亦選擇“Minor”,而不要隨意更改為“Infant”。在同一性與一致性原則應用上,香港法律中文版(真確本)具有代表性、典型性。香港法律可謂卷帙浩繁,共有500多個條例,類如reference(提述)、likely(相當可能)、material particular(要項)、satisfy reasonably practicable(在合理的切實可行范圍內)、without prejudice to(在不損害……的原則下)等普通的詞匯或詞組,一般可以有多種靈活式的翻譯方法,但在香港法律中文版(真確本)中基本上只有一兩種固定譯法,從而確保同一法律體系在不同法律條例中譯文的高度統一。
(三)清晰性與簡明性
法律文本在用詞上會大量使用專有名詞,尤其是在英文法律文本中更是有大量的中古英語、法語、拉丁語,有的并列使用一組近義詞來限定一個唯一詞義。這就要求翻譯人員在翻譯時使用精確的語句單詞來明確地表達出法律概念。如果在翻譯時造成法律意義不明晰,如權利和義務關系界定不準確、法律條文含義被曲解等問題,法律規范就會得不到有效執行,甚至會導致錯誤執行,造成錯案冤案。比如,The defendants decide to admit their guilt,but insist that there are extenuating circumstances.此句中的“extenuating circumstances”如何翻譯?結合刑事訴訟法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規定,被告人承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由此看出,認罪只是可以從寬處罰的一個情節。“從寬處罰”包括從輕、減輕和免除處罰。具體到此句翻譯,宜將“extenuating circumstances”譯為“減輕處罰情節”更為恰當。另外,大陸法系與英美法系中一些專有名詞有特定含義,翻譯過程中要了解有關國家的法律文化后再作翻譯。比如,“Information”在普通英語中的含義是信息、資料,在法律英語中區分不同國家和地區,其含義不同。在美國,“Information”指檢察官制作并提交法院指控刑事犯罪的起訴書,不同于大陪審團批準起訴的起訴書(Indictment)。美國的大多數州中,“Information”適用于起訴輕罪(Misdemeanors)案件,但也有一些州用于起訴重罪(Felonies)案件。在英國,“Information”指民事起訴狀或刑事起訴書,實質上相當于“Pleading”,是啟動民事訴訟程序或者刑事訴訟程序的一個環節。
三、我國刑事訴訟翻譯職業制度的完善
法律翻譯涉及案件事實查明、法律適用、證據認定、法庭裁決、判決執行等各環節,翻譯文本質量直接影響刑事訴訟程序的順利進行。目前我國刑事訴訟翻譯職業制度已初步建立,但是在人員準入、追責機制等方面還存在不足。提高刑事訴訟中法律翻譯質量,不僅要遵循法律解釋方法和法律翻譯原則的要求,還需健全完善我國刑事訴訟翻譯職業制度。
一是嚴格翻譯人員的準入資質。刑事訴訟中的法律翻譯不同于其他翻譯,關涉被追訴人有罪與無罪、此罪與彼罪、罪重與罪輕,必須保證翻譯人員的專業能力。我國尚未建立法律翻譯人員統一資格考試,未對從事法律翻譯人員設置基本標準。建議參照美國“聯邦法庭口譯資格考試”來建立我國法律翻譯人員統一資格考試,根據不同國家語言來設置不同類別和標準,采取筆試和口試相結合方式,以考察語言翻譯能力和法律專業素養為重點。通過考試后頒發法律翻譯資格證書,獲得法律翻譯資格,從而把好法律翻譯質量的第一道關口。對于具備資格的法律翻譯人員,建議由司法行政部門建立專門的法律翻譯人才庫,實行統一管理。司法機關在辦理涉外刑事案件時,可以從人才庫中隨機選派,充分利用法律翻譯人才資源。
二是建立翻譯人員的追責機制。根據翻譯活動的性質、翻譯人員因故意或過失而造成法律后果的嚴重程度不同,有的可能構成刑事責任,有的可能構成民事或行政責任,應該對翻譯人員建立多層次的追責機制。當翻譯人員具有故意虛假翻譯,泄露案件秘密,故意幫助犯罪嫌疑人翻供、串供或者隱匿證據材料以逃避罪責的等情形之一的,應當依法追究刑事責任;當翻譯人員在執業過程中因故意或重大過失而造成“錯譯”“漏譯”,導致延誤訴訟等情況,并給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造成損失的,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當翻譯人員在翻譯活動過程中違反相關從業規定,如違背職業道德、違反司法紀律等情形的,應當依法追究行政責任。
三是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救濟。法律翻譯過程是對語言進行釋義的過程,翻譯人員專業能力和水平直接關系翻譯文本的質量,最終影響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保障。應從翻譯活動之前、翻譯活動之中、翻譯活動之后三個環節分別保障被追訴人的權利。在翻譯活動之前,明確告知被追訴人有權獲得翻譯幫助權利、有權聘請翻譯人員、有權申請翻譯人員回避等。在翻譯活動之中,被追訴人基于正當理由對翻譯人員的工作不滿意的,有權申請更換翻譯人員,有權對翻譯人員的翻譯內容提出異議等。在翻譯活動之后,有權對翻譯筆錄進行核對并提出補充修改意見、有權對其質疑準確性的翻譯筆錄申請排除等。
*最高人民檢察院辦公廳干部、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刑事訴訟法學博士研究生[100088]
[1] 比如,華為、中興等企業頻頻遭遇美國“長臂管轄”的“司法陷阱”。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中資企業和中國公民也經常會陷入法律糾紛和訴訟,導致合法權益受到損害,蒙受不必要的損失。
[2] [奧]歐根·埃利希:《法社會原理》,舒國瀅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577頁。
[3] 王敏:《法律翻譯中的文化遷移策略》,載劉艷萍:《法律翻譯教學與研究》(2019年卷),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頁。
[4] 參見李克興:《法律翻譯:譯·注·評》,清華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頁。
[5] 薛波:《元照英美法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0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