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請獨自西航

柏笙

1

我的童年，是從一場大病結束的。

8歲之前，我由鄉下的奶奶照顧，在連續發了幾天燒后，就便血了。

沒多久，我被爸媽接到他們打工的城市。

那一片老城區住的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印象中，抬頭看見的第一眼并不是天空，而是交織錯落的電線網和木桿上懸掛的雜物，一路延至巷尾。

等待我的，只有漫長的治療。

那時候不知道什么是難過，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習慣盯著天花板，企圖從那些裂縫里窺出端倪，幻想可能會發生的事。

黎皓月和那些大人搖頭嘆氣的垂憐神情不同，她從不問我關于生病的事情。

她穿著白裙子，頭發烏黑濃密，柔順地垂在肩上，襯得她個子嬌小，一雙眸子卻熠熠生輝。

她偶爾會給我帶來一些小禮物，有時候是一個漂亮的發卡或者幾張卡片。

我們每個星期見一次，獨自待的時間越長，我就越想念和她的見面。

她總是充滿好奇，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起她的快樂。

有一天傍晚，我突然和黎皓月談論起死亡。

我問她，能不能永遠擺脫痛苦，死亡是否可以結束一切。

她驚訝地反問：“你為什么這樣想？”轉而安慰道，“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們要好好讀書，以后賺很多錢，去周游世界。”

她信誓旦旦，“等我們長大了，就會越來越好的。”

我輕聲問：“長大就會好起來嗎？”

“當然啦，你不要不開心，痛苦是暫時的。”黎皓月望向我，無比溫柔地說，“我會永遠陪著你，我們一起長大，一直做朋友。”

我認真地回望她，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靜。

2

身體狀況漸漸穩定之后，我開始去上學。因為藥物的影響我比同齡人都胖，個子也矮，長久的臥床治療讓我不知道該如何與其他人相處，在班里總是很沉默。

老師最初會點我起來回答問題。

鴉雀無聲的教室里，那一雙雙眼睛悄無聲息地落在我身上。

藏在課桌下的手指絞在一起，我的頭腦一片空白，說不出話。

下課后，有同學好奇地跑過來問我：“你怎么不說話，是不是啞巴呀？”

見我搖頭，另外一個女生輕飄飄地說：“故作清高，說不定真是個啞巴呢！”

我不想爭辯，默默整理課本。

聚集的說笑聲漸漸消失，但很快一種更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老師考慮到我的身體問題，不用我上體育課和參加集體活動，破例享受“優待”。有人根據只言片語的消息，問起我那些臥病在床的日子。

“聽說你以前得了病，很嚴重嗎？怪不得你從來不合群。”

“現在治好了嗎，不會傳染吧？”

她們看過來的眼神，好奇又害怕，那一刻，我仿佛成了擺在櫥窗里的脆弱的玻璃娃娃。

她們逐漸達成共識——不要靠近那個沉默寡言的女生，以免發生什么不幸。

后來這種說法變成各種怪稱，我只能假裝聽不見。

我那時候是什么樣呢？

不說話，習慣捂著嘴，沉默地穿梭在同齡人之間。

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明明不該這樣的，我根本不想要這份格格不入。

這么想著，竟然有了一股怨恨，怨自己古怪靜默的脾氣，死氣沉沉的樣子。

我的心里慢慢長出一根毒刺，開始無法控制地陷入了自我厭棄。

3

黎皓月和我不同班，那天她又像往常一樣笑著說起同學之間的趣事，我聽后，只覺得刺耳。

我不由分說打斷她的話。

“你怎么了？”黎皓月不明所以，語氣漸弱，“是我說錯什么了嗎？”

我沒說話，眉眼冷淡地看著她。

“你又這樣。”她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良久，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的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每次都是我在活躍氣氛，你連看我的眼神都是冷的，你知不知道這樣讓我很累？”

黎皓月眼里帶著幾分悲憫，“我以前就覺得你很可憐，現在也是。”

那天實在是太猝不及防，她的控訴戳到我的痛處，壓抑許久的情緒頓時決堤。

我們吵得很兇，甚至不管不顧地打了起來。

這場鬧劇直到被路人合力勸架才謝幕。

回家后，我看著鏡子里慘不忍睹的臉，心里竟然前所未有的痛快。

之后長達半個月，我都沒有看見黎皓月。

那時的我毫不在意，篤定她只是在慪氣，

她脾氣好，總會包容我，自然也不會介意這一個小插曲。

于是，懷著莫名作祟的自尊心，我沒有主動道歉。

直到我發現黎皓月和家人一起搬離了舊城區。

黎皓月喜歡跳舞，她不止一次說過要考進全省最好的舞蹈學院，她家人花了很大力氣爭取了一個不錯的機會。

我終于反應過來，那些暗暗較勁的時間，已經和她錯開了太多。我們甚至還沒有好好地告別。

我心里還有個坎兒，總感覺和她之間還沒有結束，但我比誰都清楚我和她沒有以后了。

我又想起她說的夢想和遠方，在記憶里，她穿著白裙子，永遠純潔，永遠充滿熱愛，那一路葉子金黃，是她陽光燦爛的未來。

她有她的熱烈和浪漫人生，我有我的安寧要過。我們從一開始走的就不是一樣的路，卻偏偏有了交集。從此，我會在每日每夜的夢里想起她細密無聲的溫暖，獨自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