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里有一個悠然見山的人

◎ 胡竹峰

我是第一次去湘西。過去影像中讀過，文字中讀過，它是鄉土的，是綠色的，又有一種暗暗的灰。來了之后，在感覺里我和它相遇了。

湘西的好，飲食第一。那天中午在慈利吃午飯，幾道菜可圈可點，紅燒鱖魚尤其好，紅燒牛肉也好。在龍山吃午飯，土鍋肉風味大佳。湘西菜的好，一言以蔽之，大概在火，火透飲食，有一種快意。火之外，油水重，雖然與健康無益，但美食往往與健康無關。

那年秋日去永州，陰雨不去，一路車子行行停停，小憩時似乎夢境也黏稠連綿。雨天適合懷古，雨天也適合思念。那種青山細雨的氛圍能勾起人內心的離愁，勾起內心的古意，勾起內心的情意。情意綿綿，細雨也綿綿。

我是喜歡下雨的，但出行每日都下雨，也吃不消。我曾給書房取一個名字叫“不苦雨齋”，請得鐘叔河先生題字存在家里。顧炎武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序。近來常有人托序，居家無序，故筆下不得序也。寫不得序，就作卷首吧，古人文集常用卷首代序。卷首二字恍惚中覺得是轉手、轉首。文學雖是轉手的事業，但空買空賣恐怕不行，肚子里得有存貨。文學也的確需要轉首，回過頭看看，看看老祖宗是怎么寫的。藝之道，不過以古為師、以自然為師、以心為師。

日子輕浮，作文的心態卻要“沉”，文學恰恰需要沉下去的心態，文學也是沉下去的事業，浪花朵朵不如靜水深流。有個成語叫月落星沉，說的是月亮下山了，星光黯淡，正是天色將明時的景象，文學天地也差不多如此。

韋莊《酒泉子》詞有云：“月落星沉，樓上美人春睡。”胡竹峰者，須眉也，比樓上美人勤快，寫作奮勉。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話說多了沒意思，寫作不全靠勤勞，但寫作者一定不能昏睡。寫作一方面是天才者的老實工作，只要樹上有果子，摘了多少就能裝多少。另一方面，寫作也有個量變，寫得多了，才能捅破一層窗戶紙，一下子恍然明白，境界大開。

古人說花多不香。未必是不香，只因香氣太足，失之空靈，薄香比濃郁好。味道要足，芬芳要淡。淡而彌久，才能讓人回味。文章還是要少寫。

好的文章有一個讀者，讓人歡喜其中情誼，歡喜其中美好。好的文字里有一種美好，不是和光同塵的美好，而是晶瑩剔透的美好，像上好的綠茶，泡在玻璃杯里，有無瑕之美，活潑潑一股空靈之氣。

好文章里有一個人，是芳草鮮美的人，是悠然見山的人。你說到圣人，你是圣人，是一個妙人。我其實害怕圣人，倘或是供在堂上供在案上的圣人，唯恐躲之不及。

文章的事，越發由心了。人生最怕左右為難、進退維谷。我寫文章，最看重的是寫出自己，并不知道那文章的好壞，因為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自己的文章。有些時候寫出文章，并不想給人看，把玩兩三年才拿出去。這不是敝帚自珍，而是下筆自娛，只是過于沉迷其中罷了。

中國古人作文章，固然有道的一面，而實在他們都是寫自己，司馬遷寫史，那也有一個人的面容。現在的文章，大多模棱兩可、面目不清。

寫作的人，要刪繁就簡。我過去也會想很多，而現在，只要能寫，就覺得吉祥如意。因為不需要想，只要寫著，有些東西就自然連帶出來了。我喜歡短文，但漸漸喪失了其中法門，寫作總是一時心緒一時章法。

（梁衍軍摘自《遼寧日報》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