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忍

◎ 劉荒田

舊金山瀕海的居民區(qū)，極少屋宇的外觀顏色相同的，前院的布置也各具風采。比如門前種紫藤，花期到了，一蓬蓬“紫云”把墻壁嚴嚴實實地遮蓋倒也罷了，連門的大半也“封”了，只留縫隙。聽任紫藤如此放肆的主人，進出時必小心翼翼，生怕碰落花瓣。

今天，看到更奇特的。一棟普通的兩層住宅，門前通道特別窄，兩邊所種植的植物，不把眼前的低溫和大風當回事——高的是羅漢松、棕櫚、珊瑚樹，稍矮的是扶桑花和美人蕉，地上有野草和蓄勢待發(fā)的酢漿草。三根南瓜蔓干脆從這一邊橫過通道，伸到另一邊，葉子只有小孩子的巴掌大，勝在繁多，把路面遮蔽了。我對著得意非凡的綠意思忖：枝葉均經(jīng)精心修剪，可見里面住人。他們?nèi)绾芜M出呢？

由此，我一廂情愿地認定，紫藤也好，瓜蔓也好，它們帶上了侵略性的生機之所以得以維持，皆因人的“不忍”。出于對植物的慈悲，他們甘愿招攬麻煩。瓜蔓的主人，每天進出，舍正門而取道車庫。車庫門又大又沉，已安裝電動裝置，須用遙控器開合。這樣做，是不是矯情？我以為不是，只讓人感到可愛。

我有一位朋友，是某企業(yè)的技術(shù)員，他告訴我一個親歷的故事。七八年前，他負責設(shè)計一種真空泵，到了關(guān)鍵階段，每天滿腦子是功能、技術(shù)參數(shù)、尺寸。由于壓力太大，他深夜難以入睡。一次，他感到皮膚有點異樣，拿手電筒一照，一隊螞蟻在身上行軍。貼近木板床的大拇指是突破口，它們從那一點到腳背、腳踝、小腿，浩浩蕩蕩地直逼腹部。他沒動彈，因自己成為小動物的“崇山峻嶺”而得意。可是，明天得起早對付難題啊！他試圖和螞蟻談判，請它們撤軍，沒有結(jié)果。只好來硬的，起床，把身上的螞蟻抖落，再掀起被單，往床腳灑肥皂水。躺下，還感到微癢，原來還有“散兵游勇”。把它們請走。天下該太平了吧？一個時辰過去，他蒙眬入睡；微癢又生，來自鼻子，一摸，還是它們。原來，螞蟻改了道，從墻壁爬上來，橋頭堡建在枕頭上。與螞蟻的戰(zhàn)爭延續(xù)了好幾個夜晚，人宣告落敗。那天，他讓出床鋪，睡在地板上。早上醒來，查看房間，螞蟻已全部撤走。當晚，他回到床上就寢，體驗了美妙的深度睡眠，做了一個好夢——夢里出現(xiàn)真空泵的設(shè)計圖。早上，朋友神清氣爽，突破瓶頸，完成了設(shè)計，繼而制出產(chǎn)品。新產(chǎn)品第一次測試就滿足了全部要求。他不敢貪天之功，感謝通情達理的螞蟻。

路上，思考沒有中斷。我也有過相似的“不舍”，那是七八歲時，從樹林里逮到通體色彩斑斕的天牛，自然當成寶貝。我把它放在紙皮盒子里，用馬鬃毛逗它的觸角，撥弄它的腿。我還在盒子里鋪上絨布，這是它的眠床；放上飯粒和嫩葉，這是它的食物。天曉得一天之中我揭開蓋子探訪了多少次。有一天半夜，我做了個夢，天牛死了，遂慌忙起床，下樓去，把窗臺上的盒子打開，天牛還在，松了一口氣——查看食物，它沒動過。于是，大清早，我跑向樹林，把天牛放在一片帶露水的尤加利樹葉上，向它說再見。

原來，大人的不忍，是“回歸”的表征。人的本性潛藏著一種向往——和“第一個自我”合二為一，這“第一個”指向的，便是純粹與真實的童年。

（落花雨摘自《今晚報》2022年12月9日 圖/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