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欣儀

史鐵生是中國當代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生于1951年,1967年初中畢業,1969年去陜北農村插隊。在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田地勞作的午后,他感到腰酸腿痛,便坐下稍作休息,沒想到這一坐下便是一輩子。“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年輕的史鐵生無法接受命運的安排,他無數次想過放棄自己,了此殘生。但有一個人絕不允許他這樣做,那就是他的母親。母親為他借書,帶他看電影,用博大的愛庇護他受傷的青春,幫他將破碎的人生重新拼合,也點燃了他的文學之夢。從此,他一邊養病一邊創作,“主業是生病,業余寫點東西”,成為他的生活常態。從1979年開始,史鐵生陸續發表小說、散文、劇本等作品。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命若琴弦》,散文《我與地壇》,長篇小說《務虛筆記》等,都是當代文學的經典之作。
在孤獨落寞里,史鐵生常常想起在清平灣揮汗如雨的日子,那幾乎是他這一生最好的時光,現在只能將回憶傾注筆端。1983年,史鐵生以抒情散文筆法創作的短篇小說《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獲得他的第一個全國性大獎。小說中這樣描述道: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只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由于洪水年年吞噬,塬地總在塌方,順著溝、渠、小河,流進了黃河。從洛川再往北,全是一座座黃的山峁或一道道黃的山梁,綿延不斷。”
平日里,鄉親們總把最輕松的喂牛的活兒分配給史鐵生。他就把牛往溝里一轟,然后躺下睡覺;或是把牛趕上山,自己在山下的路口坐下看書,聽鄉親們不時唱一曲陜北民歌。陜北民歌主要流傳在陜西北部的黃土高原上,已有約3000年的歷史,鄉親們耕作、嫁娶都離不開它。難熬的時候,隊長會毫不吝惜地給他端來一碗白饃。白饃是陜北清明時節家家都做的節慶食物,又叫“子推饃”,是為了紀念春秋時期的介子推。那時候吃一頓白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們,頭好幾天就喊著要吃子推饃饃了”。這些遠去的美好的時光、美好的人們,透過文字仿佛歷歷在眼前。小說真實、鮮活地描繪了黃土高原的風土人情,字里行間充滿眷戀之情。有一肚子民歌的主人公“破老漢”是那樣風趣幽默、心地善良,鮮明體現出陜北人民的樸實、忠厚和積極樂觀。
回京后,史鐵生在一家街道工廠做臨時工,七年后因病情加重回家療養。自由的靈魂卻不會被病榻束縛,即使雙腳不能行路,史鐵生依然把輪椅的車轍滾遍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但被他視作靈魂棲息地的,唯有地壇。一個午后,史鐵生搖著輪椅進入此地,找到了內心的安靜,“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地壇位于安定門外大街,是明清皇帝的祭祀之所。在史鐵生筆下,地壇既頹圮(pǐ)荒涼,又滿溢著勃勃生機。“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
輪椅限制了史鐵生的行動,所以“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地壇的中心是衰敗的古祭壇,“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方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唯有幾株蒼天古木伴在它的身邊。老柏樹已是枯木,碗口粗的藤蘿纏繞著它,這場景何其寂寥,卻最合史鐵生的心意。其實,史鐵生描寫的不僅僅是地壇的景物和四季,更多的是在地壇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也就是“我與地壇”——一個孤獨的個體與他所安身立命的整個世界。無論是什么季節、什么天氣,他都在這園子里待過,地壇張開懷抱包裹住了這個年輕人所有的痛苦和脆弱,默默見證著他的快樂、平靜、苦悶、迷茫。
對母親的刻畫和對母親的愛,是史鐵生文字中最為溫情的部分。他寫母親在地壇的等候,寫母親北海賞菊的請求,也寫母親的最終離開。北海之行未能達成,也是史鐵生平生的一大憾事。此后,每到北海,他就會想起母親。北海公園在老北京的市中心,綠樹紅墻掩映白塔,湖面波光粼粼。到了秋天,菊花盛開,尤其美麗。母親去世后,妹妹推著史鐵生去北海看菊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母親恬淡、美麗的笑顏。
史鐵生的寫作與他的生命完全同構。面對突如其來的災難,史鐵生失落過、絕望過,所幸有母親包容他的任性,有地壇疏解他的脆弱。但最重要的是,他學會了用思想的尊嚴對抗肉體的苦痛。在他看來,“一個人只有活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才不枉到這世界上走一回”。因為疾病纏身,史鐵生常有對生死的思考。他以生死、寂滅與無常為背景,用文字記錄著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和思考,從那些困擾我們一生的問題中升華出了獨特的生命哲學,從而抵達了常人難以企及的生命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