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涂抹的肖像

畫字兒

第一次遇見宋坤時，我剛好16歲。我看不出宋坤的年紀，只記得他長著標準的國字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像年畫中手捧鯉魚的童子的眼睛，透著歡喜與靈動的神情。然而，他的頭發卻像荒地里瘋長的蒿草，茂盛而凌亂。兩條褲腿經常沾滿顏料的污漬，已經蓋住了褲子本來的顏色，看起來也有些沉重。宋坤經常笑，總是一副很快樂的樣子。他的笑容純真、明媚，一口潔白的牙齒常常使人忽略他邋遢的衣著。

宋坤的家在農村，復讀了三年也沒能考入一所心儀的大學。后來也許是發現了自己的天賦所在，他走上了學畫畫的道路。宋坤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無法支撐他的夢想。畫室的主辦人是一所藝術學院的教授，他對宋坤這樣一個勤勉且有天賦的學生分外愛惜，即便宋坤沒錢交學費，也從未將他趕出畫室。況且宋坤是這間畫室的“活廣告”，新來的學生看見他的作品，紛紛認定這間畫室的老師授課水平很高。

宋坤畫畫的時候，總是被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有人給他拿畫紙，有人給他遞橡皮。還有人甚至從他第一筆落下，到最后一筆抬起，全程虔誠地盯著他作畫，然后小心翼翼地問一句：“坤哥，這幅畫送我行嗎？”宋坤眨巴了一下明亮的大眼睛，在畫上龍飛鳳舞地簽上名字和日期，再隨手一遞，索畫的人便將畫當作圣旨一般恭敬地接走了。

我有好幾次都只能站在人群外圍，怎么也擠不進去。為了能近距離地看宋坤畫畫，我在上課前就早早地把畫架放在了宋坤畫架的旁邊。我掏出兩張素描紙，一張摁在自己的畫板上，一張在手里舉著，做好準備。當畫室的燈光亮起，模特也坐好后，宋坤優哉游哉地走進畫室。在他剛要找紙的時候，我趕緊恰到好處地把那張舉了好久的紙遞到他的面前。宋坤憨笑著說：“嘿嘿，謝了。”他邊笑邊把畫紙摁在了畫板上。看著周圍黑壓壓的人頭，我心里得意極了：這次終于能看清宋坤畫畫的過程啦！

與其他學生拿著鉛筆左比右量、下筆沒輕沒重、畫面生硬且走形相比，宋坤畫畫時的狀態明顯自然、松弛多了。只見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直徑大約四五厘米的圓盒子，輕輕打開蓋子，里面竟然是滿滿一盒鉛灰。這些鉛灰像黑珍珠般閃耀著細膩的光澤。宋坤不緊不慢地伸出大拇指蘸了蘸鉛灰，然后以手為筆，開始在紙上作畫，動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在紙上涂抹出了深深淺淺的顏色。蘸了七八回之后，紙上就呈現了人物的輪廓。畫面中沒有一根線條，腦袋、額頭、耳朵、脖頸卻清晰可見。接下來，他將食指墊在大拇指下面，接住多余的鉛灰，用大拇指輕輕蹭出人物的正面，再用食指蹭出側面和投影。很快，顳骨、顴骨、下頜骨……就都被畫出來了。宋坤的兩根手指就像配合默契的搭檔，共同完成了對人物骨骼的塑造。

“沙沙沙”，其他學生的畫板開始響起排線的聲音，宋坤已經開始刻畫人物的細節了。他依然不用鉛筆，他的手指似乎比鉛筆好用，不僅手指間能夠默契配合，就連手指的骨節和指甲都變成了“超級畫筆”。對于極個別需要修改的地方，他拿塊橡皮三兩下便修改好了。最后，他用指甲挑起極少的鉛灰，準確地勾勒出眼線和睫毛，看起來不像是在畫畫，倒像變魔術一般。

我也想擁有這樣的畫工——僅用一只手、一盒鉛灰就能涂抹出一幅畫。我鼓起勇氣對宋坤說：“坤哥，你教教我吧。”

宋坤看了看我近乎新手水平的畫作，又看了看我誠懇的臉，說道：“請我吃面，我就教你。”

這么簡單？我難以置信地追問：“此話當真？”

宋坤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當然啦！我吃飽了，就教你。”

我也笑了。

一大碗香噴噴的臊子面很快就被端了上來。面的最上面鋪著一層肥瘦相間的碎肉丁，下面一層鋪著被切成菱形的淡黃色雞蛋皮、翠綠的豆角碎，還有一些蔥花點綴其間，而白花花的面條就藏在這些輔料的下面，臥在鮮艷的紅油面湯里。

宋坤并沒有著急吃面，他先夾起一個瘦肉丁放進嘴里品品味兒，然后就把所有食材攪拌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等吃到連湯汁里的肉丁都挑得一點兒不剩的時候，他咧著嘴笑了一下，說：“能再點個燒餅嗎？”我連忙照辦。不一會兒，一個巴掌大的燒餅就被送到了餐桌上。宋坤把餅子一塊一塊地掰開泡在面湯里，又有滋有味地吃了個精光。

宋坤是個言而有信的人。從那之后，他就擔負起了指導我繪畫的重任，經常不厭其煩地給我演示各種繪畫的技巧。即便在我備受打擊，想要放棄的時候，他還是一如既往地鼓勵我，給了我莫大的信心。等他從畫室離開的時候，我也能夠畫出有模有樣的作品了。只是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宋坤。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時常會想起宋坤，想起他如何瀟灑自如地涂抹著肖像，想起他如何酣暢淋漓地吃完一碗熱湯面。他是我青春歲月中的一抹亮色，讓那些關于追逐夢想的記憶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