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德惠（節選）

我與蔡德惠君說不上什么交情，只是我很喜歡他這個人。同在聯大新校舍住了幾年，彼此很少往來。他不大聲說話，也沒有引人注意的舉動，除了系里學術上的集會，他大概很少到人多的場合，那個時候認得他的人恐怕不多。我只記得一個假日，好多人都出去了，新校舍顯得空空的，樹木特別綠，他一個人在井邊草地上洗衣服，一臉平靜自然，樣子非常好。自此他成為我一個不能忘去的人。

我離開聯大到昆明鄉下一個中學去教書，就更少看到他。我知道他在生物系學習得極好，畢業后研究植物分類學，很有希望。有一次學校里教生物的兩個先生告訴我要帶學生出去看一次，邀我一起去，說：“蔡德惠也來的。”沒幾天他果然來了。一大隊學生跟著他出去，圍著他，隨便掐一片葉子，找一朵花，問他，他都娓娓地說出這東西叫什么，生活情形，分布情形如何，有個什么故事與這有關，哪一篇詩里提到過它。說話還是輕輕的，溫和清楚。

后來有一次，雨季，我到聯大去。太陽一收，雨忽然來了，相當大，當時正走過他的研究室，心想何不看看他去。一推門就進去了，見是我，他毫不覺得突兀，有些客氣地接待我。一進門我就看見墻上一只蛾子，顏色如紅寶石，略有黑色斑紋。他指點給我看，還說了一些關于蛾蝶的事。室內四壁都是植物標本，層層疊疊，尚待整理。他說有好些都是從滇西采集來的，拿出給我看，都極其特別。他讓我揀兩樣帶回去玩，我挑了幾片木蝴蝶。那天他說話依然極其平和，如說家常，無一分講堂氣。但有一種隱隱的熱烈，他把感情都傾注在工作上了，他是如此熱愛他的事業。

天晴了，我們在他的小花圃里看了看，花圃里最亮的一塊是金蝶花，正在盛開，黃閃閃的。幾叢石竹，則在深深的綠色之中郁郁的紅。新雨之后，草頭全是水珠。我停步于土墻上一方白色之前，他說：“是個日規。”所謂日規，是方方的涂了一塊石灰，大小一手可掩，正中垂直于墻面插了一支竹釘。看那根竹釘的影子，知道是什么時候了。當我離開那間綠蔭深蔽的房子不到幾步，已經聽到打字機嗒嗒地響起來。

后來我一直沒有見過他。偶然因為一件小事，想起這么一個人，那么沉默謙和的人品，那么莊嚴認真地工作，覺得人世甚不寂寞，大有意思。

（選自《汪曾祺散文全編》，有改動）

巧學一技

選典型事例，寫性格特點。描寫人物時，有外貌、語言、動作、神態、心理等方法。寫人的文章，大多是結合具體的事例，綜合運用這些描寫方法來塑造人物。這篇選文通過三個典型事例——井邊洗衣、給學生講植物、招待來客，凸顯人物的特點。井邊洗衣，極其簡略，一句話敘述，突出蔡德惠不愛熱鬧的性格；給學生講植物，溫和平靜，娓娓道來，表現了他的耐心和博學；招待來客，寫得最詳細具體，面對“我”的突然來訪，他不驚訝也不驚喜，只是“有些客氣”，聊天的語氣又“極其平和，如說家常”，寫出了蔡德惠溫和的性格。“室內四壁都是植物標本”突出他對工作的熱愛。最后，總結人物的性格特點，點明中心，抒發自己對蔡德惠的難忘之情。《蔡德惠》是一篇刻畫人物性格特點的好文章，值得小讀者們去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