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圓記者 劉亞
專門學校是以“教育代替刑罰”方式培養學生“再社會化”的機構,其地位已在法律層面得到認可,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普及基礎教育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價值
千米長、百米寬,陽臺被加固封閉,隨著門口的鐵門慢慢關上,整個學校處于封閉狀態——這是位于浙江省麗水市縉云縣的一所民辦專門學校,對于在這里就讀的100 多名學生來說,他們的行動會受到限制,和普通學校的學生生活有些不一樣。
專門學校,是指教育矯治有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的有效場所,也就是說,這里的學生是具有嚴重不良行為的孩子。2021 年,新修訂的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對專門學校的適用及程序以立法的形式進行固定。2022 年7 月,全國檢察機關加強政治建設暨深化檢察改革與理論研究工作推進會也特別強調要促進專門教育矯正制度真正落地。
為了深入探究專門學校建設的現狀與未來,我走訪了幾所專門學校,通過“同吃同住同勞動”的方式,記錄專門學校“十二時辰”。
專門學校的故事要從一個15 歲的女孩說起。女孩名叫蘇蘇(化名),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還滿心洋娃娃、追星、美食,她的15 歲仿佛已經走完了別人的大半生:幼年喪母、文身、混社會、被強奸、賣淫,最后進了專門學校,沒人知道她還能不能“改好”。
“蘇蘇就像一只風箏,有時候我們用力拉一拉線,她會回應,我們才知道她‘在’,但如果我們不找她,她就像飛到天邊去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兒。”長期關注蘇蘇的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檢察院檢察官丁夏維這樣形容她。
蘇蘇的大姨是蘇蘇的監護人,也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想“抓住”她。在金華的某街道一處煎餅攤見到蘇蘇大姨的時候,我的鼻子忍不住發酸。在深夜11 點仍然40 攝氏度的炙熱天氣里,大姨滿臉汗水地還在做煎餅。知道我們要來,大姨熱情地準備了西瓜。說起這個外甥女,大姨是頭疼不已?!疤K蘇回來過幾次,是為了問我要錢,拿了錢就跑,我連多問幾句都不行。我也試著抓住她,不讓她逃跑,可是我太胖了,根本追不上?!贝笠烫鹗种噶酥附值勒f,“有時候我也想放棄了,但看在我死去的妹妹、蘇蘇的親媽份上,我不能這么做。”2019 年,12 歲的蘇蘇在小學五年級的暑假目睹了父親將母親殺害的殘忍現場。外公外婆將蘇蘇接回老家照顧,大姨負責接送其上學,一家慢慢平靜下來。然而沒想到半年多后,蘇蘇變得越來越叛逆,結識了一些所謂社會上“朋友”,開始穿著打扮成熟、染發化妝,加上1.7 米的高個兒,全然沒有學生的樣子,變成有嚴重不良行為甚至涉嫌違法的迷途少女。
2020 年6 月初,金華市婺城區檢察院接到教育局、婦聯移送的強制報告線索后,在沒有先例可循的情況下,以“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則,牽頭開展了一系列綜合救助工作。一方面,邀請家庭教育指導專家,跟進為蘇蘇大姨提供有針對性的家庭教育指導,同時加強與社區、學校的聯系,關注蘇蘇的情況。2021 年四五月份,蘇蘇又出現翹課逃學、夜不歸宿、出入酒吧、化妝文身等嚴重不良行為,檢察機關召集老師、監護人、民警、婦聯干部、家庭教育指導專家等召開評估會,評估同意后將蘇蘇送入專門學校接受專門教育。
蘇蘇被送進了離金華不遠的縉云一所專門學校。最初6 個月的學習是有效的,檢察官始終和專門學校保持聯系,跟進了解專門學校的辦學情況和蘇蘇接受教育矯治的情況,幾次帶蘇蘇的大姨到學??赐K蘇給予親情關懷和鼓勵。經過一段時間的專門教育和科學引導,蘇蘇有了較大好轉。然而,從學校出去后,蘇蘇又和以前社會上的朋友聯系,再次出現嚴重不良行為。經過公安機關、檢察院的勸說,蘇蘇這次主動要求繼續去專門學校學習。
蘇蘇究竟還能不能改好?其實,這是公安機關、檢察院、專門學校都保持懷疑的問題。從剛接到強制報告線索到蘇蘇再次入校,其間付出了無數努力的檢察官丁夏維說,“我在心里幾乎已經放棄了她無數次,每次看到她又和社會上的人從事不良行為,我都想和她‘分道揚鑣’了,但是轉念一想,就算只有一絲希望也要救她”。這也是各方的共識——如果放任蘇蘇不上學、繼續在社會上“混”,毫無疑問,她的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更嚴重的違法犯罪。
在專門學校,我見到了傳聞中抓不住的“她”:一張干凈的臉,齊肩的頭發扎成馬尾,精神狀態還是不錯的。不過,雖然她穿著半袖的校服,但露在外面的整個小臂都是恐怖的黑色文身。這也是學校里不少孩子的“特色”,明明是一張張稚嫩的臉,胳膊、大腿上卻有難以清洗的文身。
在專門學校校長蔣江湖眼里,“如果說這群孩子有108 個心眼子,那我們就得拿出1080 個心眼子來對待”。專門學校與普通學校有何不同,學校老師究竟如何“管理”學生,這不僅是學生家長,也是我這次走訪特別想了解的內容。

在專門學校采訪時,《方圓》記者劉亞(右一)和學校工作人員一起用餐。(攝影:《方圓》記者 張哲)
這所學校棲身于縉云的半山腰上,被大片竹林包圍,進入教室后可以看到,面積不大、窗明幾凈、精致溫馨,雖然被封了陽臺,沒有想象中的“鐵窗”“冰冷”。只有操場上跑步喊口號的學生,提醒大家這是一所特殊的學?!獪受娛禄芾怼⑷乃?,來這里的孩子只有一個目標:與以往烏七八糟的圈子“斷聯”,改正后再回歸普通學校繼續學習。
這種理念在金華市公安局江南分局的民警邱凱眼里是可行的:從多年辦案來看,小孩子一個人的力量是很弱的,但當他們組成團伙時,膽子就大了起來。所以,想讓他們改邪歸正,最主要的就是斷開與不良行為人的交往。他們進校第一件事就是上交手機,直到改好了,離開學校時才能取回。
當然,這還是進校的“第一關”。絕大部分學生都是被家長“扭送”或騙來的,崩潰的、大喊大叫都是常事。在學生發現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后平靜下來了,心理老師會及時去溝通和開解,根據學生的心理狀態制定相應的方案。我駐扎在專門學校的第一天,就碰到一個重度網癮的男孩被父母送到學校來。男孩父母開著豪車停在校園里,很是惹眼,但男孩發現被騙后,就坐在車上不肯下來。學校老師連番上了好幾輪勸說,他才終于肯下車,去教室里看看環境。

專門學校的學生們正在操場上進行訓練。(攝影:《方圓》記者 張哲)
學校對學生進行準軍事化管理,其實就像我們上大學前的軍訓,白天跑操、站軍姿、打軍體拳,晚上上文化課、練唱歌。不少老師都是退役軍人,帶領軍訓很有一套。不過,這里的學生都是實打實的“熊孩子”,如何“馴服”他們呢?
一位年輕的男老師說,“靠我威猛的聲音和強壯的體魄”。初聽有些“逗”,但細想確實如此。軍人出身的老師在訓話時不怒自威,在碰到不配合的學生時會要求其跑操、站軍姿,如果還不聽話,就會把學生“架”到操場上曬太陽。當然,他們有自己的底線——打學生是萬萬不能的。
一天的體能訓練下來,學生們的精力消耗了大半。晚飯后天色已黑,天空繁星點點,讓人心都靜了下來。不過,當我以為就這樣平安無事過一夜時,校長蔣江湖的手機響了——一個女孩鬧情緒用頭撞墻了。所幸有老師陪著,女孩并無大礙。
這也是專門學校的特殊之處,每個宿舍都有老師陪學生一起住,老師的床頭緊抵著宿舍門,嚴防學生半夜逃跑,幾乎每位老師都經歷過半夜被學生“摸手機”的恐怖故事。當我問起他們是否害怕學生為了逃跑把老師打暈時,老師們笑稱,確實害怕過,所以會把宿舍所有的硬的工具都拿走,連掃把桿都不能留在宿舍里。
當然,逃跑也是學生的家常便飯。北京的一所公辦專門學校老師直言,為了找回學生,他們熟悉了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酒吧、網吧,平均每三天就有一晚上住在學校里陪學生,剩下的兩個晚上,常常半夜被叫醒,只為找回偷跑出校的學生。
學生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在專門學校里,我基本沒有看到一面玻璃鏡子,連唯一有玻璃的時鐘也只在校長室里高懸。除了玻璃被視為不安全,學生洗澡用的洗發水、沐浴液也是一次性小包裝的,用完后包裝袋要交還給老師清點——防止發生學生私藏包裝袋吞咽尋死的情況。
老師坦言,每處細節都要考慮到位,因為你不知道這群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學校只能做好萬全之策?!捌鋵嵅还軇e人覺得他們有多‘壞’,他們本質上還是小孩子,有時候用小零食、小禮物鼓勵一下,他們都會努力進步的。”不能拋棄、不放棄任何學生,盡最大力量把每個學生培養成合格公民。
調查發現,民營專門學校的發展存在一些困境。目前,這所學校主體資質不明確、缺少經費扶持,校舍擴建空間不足,學校僅能保持現有規模運行,提檔發展受限。同時,由于民辦專門學校只能以教育培訓機構、咨詢機構的身份存在,家長無法通過權威途徑辨別優劣。加之在當前“民轉公”的教育改革背景下,此類民辦專門學校未來的發展前景也不明朗,大量問題未成年人面臨無學可上的窘境。
根據法律,專門學校招生對象為已滿12 周歲不滿18 周歲、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最高檢也開展專門學校建設專題調研,要求已滿12 周歲不滿14 周歲未成年人涉嫌嚴重暴力犯罪的,原則上送入專門學校。但我在采訪了不少專門學校老師、民警和司法社工后發現,結論令人心驚:現有專門學校數量太少,這些孩子“無校可去”。那么,這些“問題孩子”不在學校,也不在少管所,去哪兒了呢?各方給的答案是相同的:在社會上“混”。
夜晚是這群孩子最興奮的時候,夜店、酒吧、網吧、按摩場所甚至賓館,是他們常光顧的地方。到了白天,則難覓蹤跡——因為熬夜,都在家睡覺。
如果不是親眼在公安局看到這群孩子出入不良場所的畫面,我也很難相信他們夜晚有多“嗨”。為了做好未成年人安全工作,金華市婺城區檢察院與金華市公安局江南分局合力打造了“未成年人校外安全檢測治理平臺”,建立數據庫,匯聚市區實有人口中的未成年人信息,既能關注有前科的重點人群,還能實時觀看到這些孩子相關的警情。
每當有未成年人進入夜店等不良場所,平臺都會形成警情,僅一晚上,平臺就能收到數千次警情。這對江南公安分局的民警來說已是常事。邱凱常年和未成年人打交道,直言“現在的警力很大一部分都花在這群孩子身上,我們做得最多的就是去各種場所‘找孩子’,然后通知他們父母來局里”。
有時候,邱凱覺得這群孩子簡直“無法無天”。邱凱問我,你能想象派出所院子里站滿孩子的情形嗎?這里是派出所,不是幼兒園啊。最嚴重的時候,派出所就像個“幼兒園”,最小的孩子,手銬都銬不住,他稍微一擠就能從派出所大門縫里鉆出去。
不過,這群孩子也不是毫無分寸,他們對16歲這個年齡特別敏感,都知道滿16 周歲的人犯罪是屬于“應當負刑事責任”。有的孩子是民警的老熟人,還會在滿16 周歲時舉辦“金盆洗手”儀式,邀請民警參加。也有個別孩子,自己因為年齡原因不敢犯罪就躲在幕后,指使年紀小的孩子做壞事。
近年來,未被刑事處罰的違法未成年人數量居高不下。僅金華地區,2021 年全市未成年人違法犯罪人數超4900 余人次,其中3700 余人未被刑事立案,251 人被檢察機關相對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80%以上的觸法未成年人未被采取人身強制措施,但能夠納入正規司法幫教的不足10%,大量罪錯未成年人并未得到實質化的懲處和矯治,甚至利用“年齡優勢”反復作案。
這些“問題少年”,80%以上存在脫離家校監護的問題,并伴有輟學逃課、抽煙酗酒、夜不歸宿、文身、有償陪侍等不良行為,在家庭、普通學校沒有能力對其不良行為進行教育約束的情況下,只有專門學校能夠提供專業化、系統化的行為矯治方案。但是,目前浙江省僅杭州有一所公辦專門學?!贾莩俏髦袑W,且入學必須滿足有杭州學籍、有父母監護等條件,一方面,導致學校學生生源不足,開始面向社會招收普通學生,另一方面,浙江省大量有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無法等到正規專門教育。問題孩子的上學問題,存在巨大的“窟窿”。
采訪結束后很長的時間里,我常回想起專門學校里孩子們的臉。他們在家長眼里是“無法無天”,但在學校里我抱著忐忑心情和他們說話時,他們卻用清澈稚嫩的眼神看著我說“記者姐姐好”。這讓我有點恍惚,他們真的是無藥可救的壞孩子嗎?
我沒法深入探究孩子們的本性。但就如同老師、民警、檢察官所說,普通學校里的孩子是祖國的未來,這些問題孩子就不是了嗎?他們也是祖國未來的一部分,更需要幫助和教育。
就像蘇蘇,不能因為她“難改”,就對她放棄。邱凱說,讓蘇蘇繼續在專門學校就讀,是各部門在絕望大山上砍下來的一塊“希望之石”,也是解決許多涉罪未成年人“無學可上”困境的唯一方法。
現在,一些罪錯未成年人,家長管不了、學校無力管,有的陷入“抓了放、放了抓”的惡性循環。專門學校是以“教育代替刑罰”方式培養學生“再社會化”的機構,其地位已在法律層面得到認可,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普及基礎教育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價值。當前,部分地區專門學校建設尚不能滿足現實剛需,同時存在定位不明確、部門銜接不暢、管理不規范、專業化不強等問題。
從辦案現實出發,在教育矯治未成年人方面對專門學校有極大需求,但公、檢、法很難作為主導機關去推動專門學校的建設。站在教育部門的角度,由于專門學校招生對象是存在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人,在懲戒制度、矯治措施不完善的情況下,不僅自身的教育功能難以發揮,也容易發生學生安全問題,對專門學校的建設存在顧慮。因此,迫切需要教指委明確牽頭部門,推動專門學校的規劃建設。同時,建立異地協作機制,通過全省統籌,落實經費、場地、師資等辦學基本條件,滿足全省專門學校教育的現實需求。
另外,可從省級層面出臺實施細則,明確專門學校建設的主體責任,推進專門學校專業化建設。如在基礎設施和師資建設方面,規范學校建設的硬件標準、教師組成結構、教師資格認定和待遇標準等;在學生管理方面,規范入學對象、標準、程序、學習期限和學籍流轉、學習記錄封存等;在學科建設方面,在保證義務教育的同時,突出思想道德、法治宣傳、心理健康教育,完成成效評估和追蹤機制;在特色培養上,根據學校師資配備,開展文化特長、職業技能的特色培養等,真正實現讓專門教育挽救、轉化一批問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