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時裝的新敘事

SHAN

事實上，從2022秋冬系列開始，關于基本款單品的回歸已經初露端倪，Prada、Bottega Veneta、Chloé等紛紛把看似再平常不過的棉質背心帶回造型的中心，簡潔到一時間讓人忘記了系列的季節屬性。而在2023春夏系列中，這種反差感依舊在延續，相對理性的色調，搭配重磅面料、扎實剪裁與經典的廓形，模糊了時代的風格特征，卻因此邁向了成為新經典的一步。

其中備受矚目的莫過于95后設計師MaximilianDavis在Ferragamo的首秀。Davis在秀前說道：“我想每個人都在等待這個新的開始。”從大秀預熱前夕去掉品牌名中的“Salvatore”，到秀場上一系列冷靜克制的基本款套裝、連衣裙，視覺上的眼前一亮源于質感與色彩的精準拿捏，這些不過于隆重且在傳承著Ferragamo精湛手工技藝的造型再次向我們證明，新經典的創作需要形神兼備。與此同時，JilSander的創意雙人組Luke Meier和Lucie Meier在嘗試著為設計做“加法”，引入更為細膩的淺色調單色套裝，為極簡平添現代的感覺。“我們把魅力融入到非常簡單的工作服中，我們的基礎是非常簡單的圖案剪裁，然后加一些更特別的東西。”“我想回顧品牌的歷史，重新定義我的起點和現在的位置，進而確認下一步的方向應該是什么樣子。”在StellaMcCartney的眼中，重新引入經典是一種梳理與歸納自我的好方法。于是我們在秀場上看到了金色鏈條上衣，而在此基礎上，白色基本款背心與廓形感西裝外套的配搭則把造型一下子拉回了現實，加之她一直以來所倡導和采用的先進環保技術與工藝，為經典元素賦予可持續的新主張。而提到新工藝，Bottega Veneta創意總監Matthieu Blazy在本季帶來了更為離經叛道的嘗試——用極致考究的奢侈工藝還原最稀松平常的樸素衣衫，比如Kate Moss于秀場上演繹的那件看似普通的法蘭絨襯衫，實際上經過了12層印染工序，才在皮革上實現這種如真實格紋交織般的紋理效果。

以Blazy為首的設計師們無疑把極簡的工藝與技術理念提升到了嶄新的高度，讓我們重新思考傳統工藝究竟是意在凸顯還是隱匿時裝的價值。

由此可見，極簡時裝的背后是極繁工藝的堅定支持，而極繁的新科技、新概念則為極簡帶來更多指向未來的可能性，從思路到實踐，這兩種看似矛盾的語匯依然在新季時裝的表達上融為一體，概念與操作的轉換也更加嫻熟，不再是涇渭分明地討好某一特定群體，而是盡其所能地突破原有的制衣條框，重塑一種專屬于當下的經典視角。

過去的幾年中， 從Jil Sander、The Row、Lemaire等一貫以簡約風格著稱的品牌，到迎來嶄新面貌的Bottega Veneta、Chloé和Ferragamo，均以化繁為簡的方式塑造了時裝經典的新時代，而在2023春夏系列全面登場之際，我們可以明確地看到極簡的經典風貌，又一次登上了新的高峰。

十年前，在Céline掀起極簡風格全盛時期的設計師Phoebe Philo曾在家中與時裝評論人TimBlanks展開一場罕見的對話，當被問及“是什么指導你的設計”時，Philo長舒一口氣，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回答——“真實的生活”。

我們或許無法觀察到Philo在生活中的真實狀態，但她的言語中所流露出的理性顯而易見，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彼時又身兼國際品牌創意總監的要職，她沒有心思和情致在自己的創作中描繪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浪漫情節，她坦言自己將家庭視作首位，周遭也滿是生活的瑣事與煙火氣，這讓她不得不思考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需求，繼而創作出剝離過度裝飾、質感上乘、經久實穿的服裝。

與其說Philo是以極簡主義的思路創作時裝，不如稱她是在真實生活場景的指引下采取了更為理性的創作方式，讓一切不必要的繁復得到簡化，同時在制衣的細節上一絲不茍——打開衣櫥翻看那些由她親自把關的縫線與緄邊，扎實細膩的處理藏于無形之中——因此，她的設計才得以被奉為經典。當Philo遠離聚光燈，極簡主義似乎并沒有隨著她的隱退而跌入低谷。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時尚行業內外似乎早已經對“經典”二字習以為常，也常被污名化為一種設計上的無聊、沉悶和缺乏創新。誠然，以極簡主義為代表的經典時裝風格幾乎每隔十余年就會周期性一般卷土重來，如同社會發展的晴雨表，但并不與經濟發展正相關，當強勢女性走入職場，她們無疑需要簡約利落的西裝來蓄積能量，而在經濟陷入低迷之際，一件洗盡鉛華的米色風衣也是最為實用的避風利器。

在大眾看來，這種趨勢的回歸也許只是把壓箱底的衣服拿出來重新搭配，但從時裝評論人SarahMower的親身經歷來看，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在2010秋季時裝秀結束后，面對秀場中一系列克制精良的極簡造型，Mower重新找出了自己在1990年代鐘愛的經典單品，剪裁合身的黑色長褲和克倫比式外套，還有數不清的白襯衫和T恤，都來自當時風頭正勁的Helmut Lang、Martin Margiela、JilSander和Ann Demeulemeester，然而經過一番混搭組合后，她還是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有些單品能夠繼續，但有些已經過時了，因為比例發生了變化。”

盡管我們從圖片和視頻中看到的極簡外觀變化不大，但一些無法立刻識別的差異，微小但至關重要。就像Mower珍藏的1990年代Helmut Lang機能長褲和Viktor & Rolf闊腿喇叭褲，即便修身，卻也無法再現2010年代極簡風格中的飄逸與垂感。經典之作的背后，其實是一種對面料的全新歸檔，從羊毛、氈、羊毛絲、棉花等傳統材質中汲取靈感，繼而開發出聚酯、尼龍、萊卡、馬毛等新材料的新質感，因此，即便是形似之物，在觸摸和穿著的體驗上也存在著天壤之別。

“我很自豪，我的作品仍然是當代的和有影響力的。但制定一種新的語言也很重要，因為時代顯然需要這樣做。”如今潛心于藝術領域的Helmut Lang曾這樣評價自己在時裝界留下的印記，這些記錄了1990年代時裝潮流的經典單品如今已然成為博物館級別的存在，也指引著我們去發現一針一線背后的社會走向，它們見證了Miuccia Prada為職場女性開拓的時尚可能性，也折射出Helmut Lang的先鋒幻想，以及Jil Sander本身手術刀般鋒利的時裝視角，如今再度審視，都近乎是一個時代的絕唱。

有人說極簡主義在2020年代的回歸暗示著時尚潮流進入了“微趨勢”時代，一切的新舊只關于一些剪裁、色調與配飾的稍加調整，也因此使時裝創意陷入了一個緩慢停滯的階段。但如果讓我們將視野擴展，將時裝與時代相關聯，就會發現每一次的極簡主義盛行都非時尚界的空穴來風。1990年代初的時尚在用樸素的面料與純凈的動機向1980年代的喧鬧浮華抗議，而2010年期間的洗盡鉛華，更多地是在后經濟危機時代的理性回歸。在遠離了觥籌與霓虹后，我們應如何正視時裝？

無論從宏觀還是微觀上看，極簡與經典主義在2023春夏季的再度來襲頗具現實意義。在疫情肆虐了整整三年后，從個體到社會，我們的心底都不由自主地種下了一份“不安”。在心理學中，克服不安全感的最便捷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學會讓自己安靜下來，慢慢降低對事物的欲望，擁抱那些能夠給你帶來舒適的熟悉之物。對于設計師來說也不例外，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在這個季節回歸那些視覺上的簡約樸素之物，可以看作是一場關乎創意的自省，讓自己的設計成果變得踏實、可信賴，也為你帶來一份陽光下的暖意呵護。

這也同時牽引著我們對自己的衣櫥與生活進行重新思考，當今的世界無疑是有史以來生活標準最高的時代，但依舊沒能滿足我們不斷攀升的欲望，擁有的物質越多，快樂與幸福的感知卻反而越難被激發，我們是否也被時裝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也許我們正需要這樣一場極簡洗禮，拂去不必要的壓力、噪音，找回真正因需要而驅動的價值。

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們全然不需要購入新季的時裝，特別是當Peter Do在本季首次推出男女皆宜全新系列時足以證明，極簡的風格并沒有簡化我們對設計的興趣，而在另一方面，看看紅毯上發生的180度大轉變：不久前Angelina Jolie復刻了自己在1997年有線電視大獎紅毯上的著裝，充滿光澤的奶油色絲綢吊帶裙即便在一眾大裙擺之中也毫不遜色，更不用說Cate Blanchett在評論家選擇獎上穿著的那套Max Mara亞麻套裝，泰然自若地接受聚光燈的審視。希望在2023的新季，每個人都能如她們一般，穿最簡約的造型，秀最自信的氣場，或許這正是時裝為這個特別的時代開出的一劑可口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