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滟
服了退燒藥的伯舟被助理扶著走進工作室,有一位預約了半年才排上號的患者,點名要她做心理治療。
走進咨詢室的女子登記用的名字叫艾莎,從頭到腳都是黑色的,眼睛也被墨鏡擋住了。她警惕地把室內仔細看了一遍,然后走向伯舟,伸出套著手套的手。
伯舟沒有動,真誠地說:“艾莎,請讓我看到你的眼睛,放開雙手,摘掉面具,否則這次咨詢無法進行下去。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馬上結束,全款退你。”
“哦,好吧。”艾莎嘆息一聲,慢騰騰地一件件褪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一雙無神的大眼睛空洞哀傷,她蜷進沙發的一角。
伯舟走向沙發伸出手,艾莎伸出纖細的手搭在她的手指上,又往深里握了握,說:我的手像冰做的,是吧?你的手真好,像火盆剛烤過。
伯舟讓艾莎坐到木椅上——這樣的座位能讓來訪者更專注地表現自己,她問:“你和《冰雪奇緣》里的艾莎有哪些關聯嗎?”
“艾莎就住在我心里,我們都是冰人——不是病人,是冰人。雖然我沒有她那么大的魔力,碰到什么都結冰,但我把自己給冰凍了。后來遇見我老公,才有了一些熱度。可是,最近一個月,我又中了冰人的魔咒。”
“最近遇到了什么事,讓你有了這樣的變化?”伯舟驚訝地問。
“我老公的媽媽去世了,他要把爸爸接來一起住。我聽到這個決定時,渾身發冷,打了一個哆嗦后,好像啟動了冰人的魔咒。”艾莎縮起身體,抱緊雙臂,像突然遇到了寒冷的襲擊。
“可以把這些告訴你老公,和他商量給父親更好的安排。”
“我說了也沒用的,他是那種很孝順又很犟的人。”艾莎絕望地搖頭。
“你在幾歲時開始感覺渾身發冷的?發生了什么?”伯舟問。
“八歲時,我父母吵架比之前更兇了。那年冬天,我媽跳進打魚的冰窟窿里沒再上來。后來,我父親對我特別狠,逼著我天天學習,說只有考進城里,才能讓他臉上有光。我特別害怕考不了第一。那時的我真想找一個套子,自己鉆進去。”艾莎艱難地說著,聲音里都是淚水的濕度,兩只顫抖的手捂住膝蓋。
“是因為你老公的父親要久住,讓你想起童年的恐懼嗎?”
“是的。你能治好我這病嗎?”艾莎滿臉絕望,淚眼汪汪地求助。
“信任我就能治好。需要做兩次催眠和一次家庭治療,讓你老公看到和聽到你的聲音,認同你的想法。這次催眠,先讓你內在的冰人走出小黑屋,不再受到什么冰人魔咒的控制。”伯舟說。
她讓艾莎躺在弗洛伊德榻上,說:“閉上眼睛,深呼吸,跟隨我的聲音做三遍身體掃描放松,直到身體內外全部軟綿綿,沒有一點兒力氣,如同一片羽毛一樣輕,再跟隨我的聲音繼續走……”
伯舟抬起又放下艾莎的胳膊,發現還有抵抗力,繼續耐心地引導,直到軟得沒有阻力和緩沖。
伯舟聲音輕柔又悠遠:你打開一道黑暗中的門,看到一片明亮又溫暖的陽光擁抱了你,再往前走,走過一片草地,看到了開放的野花,飛舞的蝴蝶;慢慢走過一座小橋,橋下是清澈的河水,有小魚兒在快樂游玩。你來到一座小房子前面,門是虛掩的。你打開門,屋里是昏暗的,墻上泛著白霜,有一個很小的窗戶,一個短頭發小女孩抱緊膝蓋蜷縮著,背對著你,她在哭泣。你走過去,擁抱她,說‘親愛的寶貝,我來接你了!不哭啊,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我能感受到。我說過,要帶你出去,感受陽光和愛的溫暖。不用再害怕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我是愛你的!我們一起走出這個冰房子吧。”
伯舟的聲音在繼續:“你緊緊拉著小女孩的手,走出冰房子,一起走過紅磚鋪地的門前小路,你們來到溫暖的陽光里。你們手拉著手,在河邊看小魚。你們來到草地上,開心地跳舞。小女孩說‘我不想再回到冰房子去了,我喜歡溫暖和陽光。你說‘我答應你,從今天開始,我要帶著你快樂地生活。你又擁抱了小女孩,心里的痛苦和難受被風帶走了。你再一次下了決心說‘寶貝,我接納你,接納你的過去。從此,我要讓你走出冰冷和黑暗,給你快樂。你們雙手緊握,溫暖被傳導過來,隨著血液跑遍全身,你源源不斷的熱量又通過手心跑進小女孩的身體里。她的笑容很開心,很溫暖。你的心變得非常遼闊。你看到了什么?放松,放——松,放松身體每一個關節,動動你的手指,跟我倒數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慢慢睜開你的眼睛,你看到了太陽。”
艾莎坐起身,臉上的笑容未消失,有淚珠一顆顆落下,她把頭埋在膝蓋上,低聲啜泣,無力地問:“我可以大哭一次嗎?我一直都不敢大聲哭,好像也哭不出來。”
“哭吧,艾莎,我知道你一直在讓自己裝作強大,但你心里很苦,沒有人能理解你的悲哀,你是多么不容易啊!你一直想把童年的自己解救出來,現在的你終于做到了,你很了不起!艾莎,哭吧,哭也是一種力量。”
艾莎身體顫抖,淚如雨下,直到哭得窒息,一盒紙巾零落的落了一地。
伯舟保持安靜,讓艾莎痛痛快快地哭透一次,把過去吞進心里的淚水和苦水都哭出來,只有排空天長日久累積的壞東西,才能讓新鮮的有溫暖的東西進入身體,去滋養生命。伯舟深知,雖然帶著艾莎走出了童年的寒冷和恐懼,但有一種叫代際的東西還深藏在她的身體里,生了根,若想連根拔出,還要等艾莎的孩子出現。
終于,艾莎擦去淚水,平靜地說:“謝謝你,我終于帶著冰人的自己,走出了黑暗小屋,解開了冰人魔咒。”
“艾莎,下次還需要做一次催眠,讓你看到母親。現在的你,能給父親寫出一些優點嗎?”伯舟問。
“我……我應該能了。”艾莎拿著筆在紙上停了一會兒,寫出了幾行字,心平氣和地說:“我發現他,還是有一些優點的,如果不是他的嚴厲管教,也許不會有今天優秀的我。”
“醫生,今天能給我再做一次催眠嗎?我想見到我的媽媽。我想知道,她為什么對我那么冷漠?我想知道,她為什么跳進冰冷的水里?我想知道,她為什么不要這個家和孩子了。”艾莎請求道。
“今天不能做了,你需要修復,我也需要修復。”伯舟回。
艾莎臨走時又和伯舟握了手,如釋重負地笑了。伯舟感到艾莎手心里有了熱度,但她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戰。
編輯/周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