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安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從我家隔河望去,有一座低矮破舊的小房子,里面住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單身老人。因為他瘸著一條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們都叫他瘸爺。
聽說瘸爺年輕的時候是一位大帥哥,濃眉大眼。可是,在一次修水渠開山時,導火索點燃了,老久也不見炸藥爆炸。大家以為是啞炮,但誰也不敢上前去查看。他就自告奮勇去了,誰知剛走到爆破點,炸藥就爆炸了。
從此,他的一條腿就瘸了。
瘸爺因為殘疾的緣故,不能干繁重的體力活,跟一個老剃頭匠學得一手剃頭手藝后,就以剃頭為生了。
與其他挑著剃頭擔子走村串巷大聲吆喝的剃頭匠不同,瘸爺不挑擔。他在口袋里裝上一把木柄剃刀,再塞上一塊油膩膩的蕩刀布,拄著拐杖就出了門。
村里的人一見到他,就知道他沒錢買糧吃了,于是把他請進家里,吆喝人過來剃頭。
瘸爺來我家的日子最多。瘸爺不是主動來我家,而是阿爸接他來的。
我非常討厭瘸爺到我家來,不僅因為他形象邋遢,最主要的是每次他來時,阿爸自己剃頭就算了,還要逼著我剃。
因此,一年四季我都頂著一顆白乎乎的光腦袋。同學們給我取了一個外號叫“光瓢”。
有事沒事,他們會在我的頭上摸一把,或者用手指“啵”地彈一下。這顆光腦袋簡直成了我的噩夢,由此我也恨死了瘸爺。
有好多次瘸爺來的時候,我逃出去了,可都被阿爸像拎小雞一樣拎了回來。瘸爺拿著明晃晃的剃刀,在蕩刀布上唰唰唰來回蕩了幾下后,一只手按住我的腦袋,說:“別怕,我剃頭不痛,也不會把你的頭皮拉出口子來。”
瘸爺也不管我蹬著腳哇哇大哭,刀片在我頭上翻飛,我剛剛冒出一點頭發的腦袋又成了“光瓢”。
我以為,只要把瘸爺的剃刀偷走,再扔進糞坑里,他沒了工具,自然就剃不成頭了。然而,有幾次我趁他在別人家喝酒時溜進他家,將他家里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剃刀。
后來,我聽人說,一個手藝高超的剃頭匠最怕的是在客人的頭上“崩口(劃口子)”。如果“崩口”,就意味著他已經年邁,不再適合這個行業,也就意味著他從此要隱退了。
聽到這個說法后,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我算準了瘸爺會來我家給我剃頭的日子。
在那天之前幾天,我撿了一塊尖銳的小石頭,咬牙往頭上砸去,一陣鉆心的痛傳遍全身,血就流了出來。
我急忙嚼爛早就備好的止血的草藥,敷在傷口上,等血止住了,再把頭上的血跡洗干凈。
第三天,瘸爺果然來了。
這天,我靜靜地站在一邊,先看他給阿爸剃頭。一把小小的剃刀,在瘸爺的手中行云流水,片刻工夫,阿爸的腦袋就被刮得干干凈凈了。
我還從來沒有好好地看過瘸爺的手藝,不覺看呆了,直到阿爸推我才回過神來。
這次我很乖地坐在凳子上,沒有哭喊,瘸爺也就不用手按我的腦袋了。
剃刀在我的腦袋上歡快地游動著。忽然,結痂的地方傳來一陣刺痛,瘸爺手中的剃刀停止了。
“哎喲,痛死了!”我適時發出夸張的尖叫。
“叫什么叫!不就崩了點口,流了點血嗎?”阿爸瞪了我一眼,他扭過頭對瘸爺說,“瘸爺,沒事的,人總有失手的時候,您老就繼續吧。”
瘸爺看著我剃了大半的頭,深吸了一口氣,繼續給我剃頭。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手在發抖,他有些心不在焉。
給我剃完頭后,瘸爺又給下一個客人剃頭。
他拿剃刀的手越來越抖,居然又在客人的頭上崩出一道口子。
“我老了,不中用了!”給那個客人剃完頭后,瘸爺垂下握刀的手,悲傷地長嘆一聲,“請大家原諒,我得回家了。”
瘸爺離開我家時,我看見他一瘸一拐的腳步中帶著踉蹌。
到傍晚的時候,有人在外面大叫:“不好啦,瘸爺淹死在河里了!”
瘸爺頭七時,阿爸帶我去給他上墳,阿爸坐在瘸爺的墳頭喃喃道:“大哥,當年如果不是你替我去查看啞炮,你就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聽完阿爸的話,我淚流滿面,跪在瘸爺的墳前久久無法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