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動畫電影對傳統故事的創新與發展

楊一聞

（作者單位：中國傳媒大學戲劇影視學院）

1 新時期國產動畫電影的現狀

2015年，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一鳴驚人，國產動畫電影尤其是以我國古代神話故事為題材的動畫電影異軍突起，出現了一系列優秀的作品，讓國產動畫電影市場從以《喜羊羊與灰太狼》《熊出沒》系列動畫片為主的“少兒時代”走向了以我國傳統文化故事為題材的“青年時代”，一時間“國漫崛起”的呼聲四起，國產動畫電影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時期。這個時期，動畫電影植根于我國悠久的歷史文化，深度挖掘蘊藏在我國民間傳說與神話故事中的文化遺產，以人們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或人物為原型，以極具中國特色的事物為視聽元素，力圖創作出一部向上能夠承接歷史、勾連古老傳說故事，向下可以反映現實、直達現代觀眾內心，向內能滿足國內觀眾對本土神話故事的幻想，向外又能打開國外市場的動畫電影。在經歷了《小門神》《大魚海棠》《風語咒》等嘗試后，國產動畫電影的美好愿景終于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上得到了實現。

《哪吒之魔童降世》一方面以《哪吒鬧海》為原型，喚醒了大眾對古老神話故事的記憶，講述了一個極具中國魅力的傳說故事；另一方面緊貼時代，其中“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價值觀頗受當代年輕人的贊同，同時影片所包含的“合家歡”式的中國家庭結構與倫理關系也符合我國觀眾的審美取向[1]。最終，該電影成為我國電影市場第一部單片票房突破50億的動畫電影。

《哪吒之魔童降世》后，國產動畫電影似乎明確了創作方向。動畫創作者一方面深挖我國傳統文化，構筑屬于21世紀觀眾的“新”神話；另一方面大量使用極具東方美學色彩的畫面元素，借助現代化數字技術打造一場恢宏壯闊的視覺盛宴。于是，《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等一系列以我國神話傳說為題材的動畫電影紛紛上映。

2 融合與改編——神話傳說的文本重構

我國具有悠久的歷史，在漫長的時間中，同一神話故事已經出現了眾多版本，甚至同一神話人物也出現在了不同的故事之中。站在五千年歷史的一端，追溯一名神話人物的歷史與發展進程，我們會發現他通常具有復雜的起源和演變過程。以楊戩為例，如果追溯其歷史傳說，就會發現楊戩僅在灌口一地的二郎神起源之爭中，就涉及氐族、漢族、道教三種不同文化背景下誕生出的三種故事[2]。若繼續深究楊戩的人物關系，就會發現他在《西游記》《二郎寶卷》《寶蓮燈》（又名《劈山救母》）等眾多文獻古籍中具有完全不同的、甚至是矛盾的人物關系，如在《二郎寶卷》中作為獨子的楊二郎，到了《寶蓮燈》中變為華山二郎，還有了妹妹華山三娘。

當前，動畫電影創作者既要尊重不同歷史階段中不同版本的神話故事，保留其歷史特點，又要將這些不同版本的神話傳說結合在一起，在影片中形成一個獨立完整的“新”神話故事，將原有的故事一一解構，挑選其中的要素，重構出一個符合時代特征的故事。

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在《千面英雄》中指出，“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3]，每一個神話實際上都是去個人化的夢境。神話反映的是人們對自然現象和社會生活的一種天真解釋和美好向往。當下這個時代的“新”神話故事，并不能只作為古代神話故事的拼湊和融合，還應賦有當下這個時代的特點。因此，在重構“新”神話的過程中，創作者還要對它們進行現代化的改編。

《新神榜：楊戩》就體現出了國產動畫電影對傳統神話故事的融合與改編。影片是《二郎寶卷》《封神演義》《寶蓮燈》三個神話故事的集合：1 500年前，楊戩劈山救母，打破了象征鎮壓世間混亂的桃山，迎來了封神之戰；1 500年后，楊戩反抗已經腐朽的天庭秩序，幫助沉香劈山救母，劈開華山，讓世間輪回重新運轉。從影片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導演趙霽并不滿足于將這三個神話故事簡單融合，他對《二郎寶卷》《寶蓮燈》中被壓在桃山和華山下的云華和楊嬋進行了具有創意性的現代化改編，將她們由“被鎮壓”改為“鎮壓”世間混亂而化為大山，并賦予了這座大山“阻礙世間輪回”的設定，進而賦予了楊家男兒最終要劈開大山的使命。這一創意性的改編，讓沉香的劈山不再是單純的救母行動，而成為一種無可奈何的宿命。《新神榜：楊戩》也不再是一部克服萬難最終實現“合家歡”的民間故事，而成為一個體現宿命與輪回的悲劇故事。

3 重塑與顛覆——神話人物的形象創新

通過對神話故事的融合與改編，國產動畫電影在文本上完成了影片“新”神話故事的重構。但在視覺呈現上，它還要完成對神話人物的形象創新。

一方面，這是因為我國古代神話故事中的人物大多已有經典的視覺形象。早在20世紀，我國動畫學派就因獨特的風格、強烈的民族色彩登上過世界動畫的舞臺，并塑造了一批優秀的、極具中國特色的神話人物形象。例如《西游記》（1999年）、《哪吒傳奇》（2003年）、《寶蓮燈》（1999年）就成功塑造了孫悟空、哪吒、沉香的人物形象，并深入人心。為了區分新神話動畫電影與舊神話動畫片，讓觀眾能從舊神話動畫片的人物印象中擺脫出來，新神話動畫電影必須完成對主要人物的形象重塑。

另一方面，是因為神話具有時代性。《科幻世界》的主編拉茲在《神話之城》的序言中指出：“神話不但反映了人類的歷史，其本身其實就是歷史的一部分。”[4]神話是歷史在時間之海中的倒影，在不同的時代它會呈現出不同的模樣，即使是同一個神話人物在相似的神話故事中，也會因為故事所處的時代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樣貌。世紀之交時期的神話動畫片與經典人物形象所反映的是當時的社會生活；如今，古老的神話故事經過創造性的改編與現代化的改造，它應呈現出當今這個時代的倒影。因此，新神話動畫電影也需要設計新的、符合這個時代的人物形象。

賈秀清、栗文清、姜娟在《重構美學：數字媒體藝術本性》中提出了陌生化處理的方式[5]。為了讓經過千百年流傳的神話依舊富有活力與生命力，讓已經熟知神話故事的現代觀眾依然能被影片吸引，我國神話動畫電影在新神話人物形象上往往采用顛覆性的創意性設計，賦予人物全新的、與世紀之交時動畫片和古代文本截然不同的人物性格與造型。例如，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導演餃子將哪吒設計成一位具有煙熏妝、黑眼圈，齜牙咧嘴，走起路來搖頭晃腦的魔童形象；在《新神榜：楊戩》中，導演趙霽有意將楊戩設計成一位失去天眼，生活落魄，性格略帶憂郁又有點無厘頭的青年形象[6]。這種顛覆性的人物形象設計結合創意性的文本重構，讓古老的神話故事綻放出新的光輝。

4 歧路與偏科——瑰麗的畫面與混亂的敘事

《哪吒之魔童降世》上映后，又相繼上映了《姜子牙》《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和《新神榜：楊戩》，它們都以瑰麗絢爛的畫面和與中國神話緊密結合的故事劇情贏得了大眾的喜愛，并獲得了不俗的票房。然而在口碑與評分上，這四部神話動畫電影卻不盡如人意，它們的豆瓣評分均在6.6～7分，僅處于及格線附近。仔細觀摩影片后，可以發現這四部動畫電影的問題非常集中，即內容與形式的不均衡發展。

2015年《西游記之大圣歸來》的橫空出世，引發了我國動畫觀眾對國產動畫的期待，一時間“國漫崛起”的呼聲四起，網友對“什么樣的動畫是中國本土動畫應有的樣子”這個問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然而2016年，國產動畫電影《大魚海棠》在繪畫風格、場景設計上與日本動畫《千與千尋》的相似，引起了網友對國產動畫電影形式上的大討論，使得中國本土動畫應有模樣的討論重點逐漸從內容與形式的全面發展轉向片面的繪畫風格上，尤其是2019年《羅小黑戰記》中的偏日系畫風更是將這場討論引向高潮。

受到這場討論的影響，國產動畫電影逐漸“偏科”，出現了重畫面輕劇情、重形式輕內容的問題，過分重視繪畫風格，追求畫面的瑰麗與中國特色。然而，伴隨國產動畫電影視聽效果崛起的，是愈發僵硬與混亂的劇情。

2020年《姜子牙》上映時，國產動畫電影“偏科”的問題就初現端倪，網友雖對《姜子牙》動畫電影的繪畫風格贊嘆不已，但在故事內容上已顯爭執。隨后上映的《白蛇2：青蛇劫起》《新神榜：哪吒重生》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到了2022年，國產動畫電影“偏科”的問題就變得更明顯，暑期檔大制作動畫電影《新神榜：楊戩》在形式與內容上的評價可謂天差地別，網友一方面稱贊《新神榜：楊戩》的動畫制作公司——追光動畫的制作水平堪稱“中國皮克斯”，但另一方面，對電影生硬的、游戲化的敘事方式大為不滿，更有甚者稱其是一部“夠炫夠中國，但讓觀眾糾結”的電影。

拍攝電影，首要且是先于一切的，是敘述一個故事[7]。國產動畫電影現在迫切的任務便是敘述好一個故事。絢爛瑰麗的畫面甚至于浩如煙海的古代神話故事題材最終都只是國產動畫電影的外在形式，想要讓“國漫”崛起，想要讓國產動畫電影蓬勃發展，核心的還是講好一個故事。背靠傳統文化與神話傳說的大樹，國產動畫電影不缺好素材，但關鍵的是要學會講好故事。

5 量腹而食——對神話故事的取舍

我國神話動畫電影的民族性與藝術性均來自其神話題材，其創意性也需與神話故事原本進行對比，才能得到更好的顯現。這使得我國動畫工作者在文本創作上偏愛大量融合神話故事，甚至將各個不同時代的元素融為一體，試圖以神話為鍋，熬燉一碗“文化大雜燴”。

例如，在《新神榜：哪吒重生》中，導演借用轉世重生的設定將哪吒鬧海的故事搬運到了一個蒸汽朋克的世界里，并在故事里加入了《西游記》《封神演義》的情節和人物，融入了武打、奇幻、機車等元素；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導演在民間故事白娘子傳奇的基礎上補寫青蛇的故事，以《大寶積經》中六道輪回的修羅道為主要參考，融入了《鐵城泥犁經》等典籍中的人物，在現代化的修羅城內上演了一出由人妖鬼怪互相追逐殺戮的公路片。這種中西合并、古今貫通的文本創新在想法上是好的，但實踐證明國產動畫電影在對復雜文本進行改寫的時候還需作進一步探索，《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最終都未能將這些元素全部有機融合在一起。

《墨子·魯問》有云：“量腹而食，度身而衣。”當下，國產動畫電影的創作者一方面要選擇適合的古代神話故事與其他元素進行融合；另一方面要認識到動畫電影片長所能承載的內容是有限的，在面對我國浩如煙海的神話和傳統元素時切不可迷失其中。

將《西游記之大圣歸來》與《哪吒之魔童降世》與2019年之后的我國神話動畫電影進行比較，就會發現前者在融合與改編、重塑與顛覆的過程中，都遵循著適度的原則。正因如此，它們才能在創新古老神話的過程中，清晰、準確地傳達出現代生活中的時代精神，讓觀眾被古老神話故事中所蘊含的新時代精神所吸引，不至于讓動畫電影的內涵與主旨淹沒在浩瀚的古籍里。同時，只有留足了敘事空間，導演才能游刃有余地處理影片在各個階段之間的連接問題，不至于出現《新神榜：楊戩》中生硬的、游戲化的敘事問題。

國產動畫電影在制作技術上已經相當成熟，尤其是國產動畫電影公司領頭羊之一的追光動畫已經能用1/3的人員、1/10的成本完成好萊塢品質的動畫電影制作[8]。未來，國產動畫電影應該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前期對劇本的打磨上，國產動畫電影現在不缺好的故事題材，也不缺好的制作團隊，但如何讓一個好的制作團隊講好一個故事，才是國產動畫電影未來需要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