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堯
(青島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71)
“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說,只有在共同體中才可能有個人自由。”[1]571馬克思在其主體解放的社會運動思想中透露出深刻的“包容共進”發展實踐內涵。由于社會存在對于主體意識成長的培育往往通過其交往實踐完成,社會關系結構作為最基本的歷史環境影響著人的自由發展。社會歷史環境對人的塑造,既包括對實踐能力的改造,也有對思想意識的啟蒙。人的社會存在對于其社會意識的決定作用本身使得社會的發展成為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共同進步。經濟性的生產關系也會產生整個社會的精神文化方面的上層建筑積淀,而人的精神本身又對社會性實踐具有反作用。
通過闡述“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所有人自由發展的條件”[2]294這一社會歷史趨勢,馬克思強調人們以包容共進的路徑實現和諧共生的必然選擇。他告誡社會實踐主體關注每個人的自由與全面發展,同時將自我發展與整個社會的發展聯系起來,實現個體與整體的統一,讓社會發展包容每一個主體的自由訴求,實現共同進步,通過實踐關系的調整讓主體自由與社會客觀歷史走向相一致。這種改造是人與社會的雙向互動,是對人類整體社會的改造實踐,而思想認識的變化同樣對生成這種關系是不可或缺的。強調包容,同時也是對人的異化關系的改造,是人從狹隘思想邊界的一種掙脫。其主張以一種包容性的總體視角去看待自我與他者、個人與社會間的辯證關系,同時以一種對象性的自我確證來反映人的類存在本質,揭示人的存在就在于彼此共生的社會關系之中,那么這種“關系”也成為人發展的一種關鍵因素。人有必要對其自身所處的這種歷史關系有整體認知和把握,如此才能利用現有環境條件完成自我解放。這不僅需要人的個體實踐社會化,同時也需要人的主體意識社會化,從而實現人的社會化,使人更好地利用共同體的條件,尤其是讓人關注其作為類存在的本質規定性并且以此為依據力求達到一種自然主義和人道主義相統一的發展狀態。基于此,馬克思揭示的“包容共進”思想反映了人之于社會的和諧發展訴求的內在倫理取向,它指明了人的社會性基礎,并啟示了人們發展實踐所應追求的價值傾向及歸宿,證明了社會歷史發展的整體性。這種人文關懷蘊含了倫理價值性的辯證邏輯,同時帶有社會道德的公共性內涵。理性要成為文明的一部分,就要立足于人的社會本質,并且反映一種以人為本的內在傾向,使文明成為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這和中國傳統的思想所表達的“德治”理念具有相當的契合性。
“中國傳統文化的根本特征和基本價值取向是和諧。實現社會和諧,建設美好社會是人們自古以來就追求的社會理想。中國傳統文化的‘以和為貴’‘和而不同’等思想里面表明,我們首先追求的是整個社會的和諧,在整個社會的和諧大前提下,才會逐漸形成一種公共理性,絕大多數社會成員才會自覺地服從公共理性。”[3]16這種對于社會和諧的追求,在古代也成為指導實踐及社會治理的一種價值訴求,其依據仍更多地建立在樸素辯證法之上,更多地強調保持封建制度的結構優化,以內在自律實現自我約束和服從。為了保持這種社會穩定,才能把有益于和諧的道德意識與社會的治理原則相融合,造就了古代的“德治”思想。這些思想最為明顯的特征即在于從個體的教育出發力求塑造一個具有寬容精神和包容胸懷的社會主體,并且以傳統的博愛思想來包容社會中的人的多元發展,也具有一種公共倫理指向來引領實踐的內涵。由于其本身就把權利和義務相統一的思想貫徹到道德培育之中,因此,接受教育的主體雖然不是以“社會性實踐”這樣的范疇來理解自身的社會本質,但是卻十分注重自身社會價值的實現,并以此領悟人與社會之間的辯證統一關系,這也讓主體具備了以主觀功利性質為根基的“共生構建”理念。所以,對于封建統治者和普通民眾來說都具有歷史性意義,因其具有這種照顧到各方內在需要的協調訴求,還帶有一定的功利性指向,所以也易于傳播和推廣。從“至公”“貴和”等方面來看,古人的“德治”以一種宏觀視角來教化人以社會貢獻實現自身的歷史價值。這正是把人置于社會歷史條件中去建構歷史的實踐性思考,促使人用“自治”帶動“共治”以實現天下“同治”。區別于一般法治,對于這種吁求,也反映了古代對社會主體在治理實踐上作用的重視。將個人與社會相統一從而生成一種“總體性”的發展觀,讓實踐者擁有“胸懷天下”的主體自覺,則與“包容共進”思想所倡導的實踐與發展的包容性相一致。在古代最為典型的整體意向性發展觀,即代表了“仁德善治”的儒家思想:“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這一被認為是古代傳統教育基本范式的思維理念所體現的,正是首先從個體自身出發擴展到整個社會的發展再以此凸顯社會價值的、由微觀到宏觀的自我完善過程,其最終歸宿在于人的整體社會歷史價值的實現,但它的起點卻首先是對個人的理性道德啟蒙。其認為“家國天下”的治理更多地在于個體人的理性與品質優劣,所以推崇個體人先以一系列的認知和學習培養自身的公共理性和道德素養,并且將之投入到社會建設實踐之中去。雖然其不同于唯物主義所強調的社會存在對社會意識的第一性規律的闡釋,但的確注意到了社會發展在于主體實踐進步的必然性,所以這種通過主體品質提升謀求社會善治的意向首先給了社會理想建構的物質載體,并且通過對人的提前教育和感召,減輕了統治者的治理壓力,向人們灌輸了仁義、寬容、服從、奉獻的道德要求,為“以德善治”打造了“美德之鏡”讓主體自鑒。對社會主體的這種教化被提上了第一位而非強調實踐的自由性,說明了具備高尚精神素養的人才是社會進步的關鍵所在。于是即使力求實現社會治理德性化,也需要關注人本身的主體性,這就不知不覺地把對社會建設的各種理想,寄托在了對實踐主體的教育培育上,讓其從反思中體悟到社會發展與人的自我發展的統一,于是主體就會在謀求自身價值實現的社會實踐過程中,生成包容性的主體認識。
“所謂主體意向性思維特點,就是人在思維時,以人自身,以思考者自身為中心,以主體的實際需求為入視點。”[4]52德性治理通過考察反映主體發展需要的實踐內容的公共關系取向,來評價社會行為的合理性。儒家所注重的“仁愛”思想,就明確地指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卷九》),以說明主體存在的社會共生性和互動性,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平等訴求及其利益關系的協調取向。這種由己推彼的理念,實際上是通過人的直觀經驗驗證了公共道德的社會價值,并且把人的歷史存在及其社會地位凸顯了出來。注重對人的認同和包容,它使人這一社會存在的主體能動性得以充分調動起來,把“德性”賦予了主體人,讓人的社會共生有了相應的價值指引。如果說這僅僅是對人的思想灌輸和行為說教,則較為片面,因為這種道德品質作為人自我建構所應具備的內涵,被提升到了社會關系范圍內成為一種道德“共契”,從而不僅呼吁人的內在自律,還形成了潛在的外在規誡。自律可以使人在行為結果發生之前就產生一種先導作用,防止行為偏差,而自律中被冠以這種相互之間的“仁愛”“立人”范疇則顯示了將“包容自覺”直接內化于人心,讓其在人的日常行為中就可以發揮引導作用的目的。
看似從人內在德性生成的實踐“包容”,也同樣來自外在的環境影響和文化滲透,而人又借助這種道德取向進行社會建構,那么也必定希望獲得這種道德所能期望的社會環境。于是這種“仁愛”之道就發揮了社會引導作用,使人可以生成一種“包容他者”的倫理向度的實踐傾向,讓人們共創一種和諧共生的關系。“道德一經生成必然帶來某種超越于個體特殊性的社會普遍性,它反映的是社會共同的客觀要求,內含著社會共同意志,是一種外在于人的客觀必然性,它對人起著約束和導向性作用,規范著人的行為,防止人的任性和妄為,以求社會處于和諧狀態,有序地運行。”[5]285-286傳統德治思想對“仁愛”的訴求和對人內化道德品質都反映了主體對待他者的一種包容性,這同“包容共進”對人本價值要求的注重是相契合的,都重視人在構建和諧社會關系中不可忽視的主體價值,也同時為道德與實踐相統一提供了一種方法論,應用于治理社會生活中的關系,也有一種以道德為本位的思想主導型意蘊。然而這并不代表其對人的存在方式或文化傾向有一種絕對的必然統治性,因為對自我與他者關系的處理上不同于古代法家的嚴格社會契約,而是一種建立在彼此互信的“共在精神”之上的“聯合”,是一種相互要求而非強制要求。只不過在儒家思想成為統治思想之后,才成為代表了統治者利益的“共同思想”和當時的“公共理性”。因而其在主張平等對待人、尊重主體價值的同時也相對有限地注重對于人的差異的認同與包容,故稱“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略》)。這就讓彼此互利互信互愛的主體有了相對寬松的主體間性,使人們能夠建立一種在多元差異被相互包容基礎上的和諧關系,這與包容共進思想承認自由個性但又注重主體間協同發展的本質性內涵相一致。“和而不同”只有在主體間相互尊重與承認并且對他人的差異與分歧有寬容之后,才能成立,否則仍舊會陷入一種價值敵對。必須要明確,這種“和而不同”的“和”較為模糊,因沒有提供具體的關系建構方法而使之理想化色彩較重。雖然主體同為有道德之身的“君子”,可又沒有指出其具體所處的物質關系及歷史條件,只是說明一種宏觀的社會關系,所以并沒有提出要求經濟地位平等或者身份平等的前提,而是仍然繼續承認了差異的多樣性,并且尊重差異,在應對不同實踐文化和個體利益分歧時有了緩沖空間。這種德治思想的包容性并非把“仁愛”作為強制性的外力強加于人,而是通過說教指明社會主體互利共贏的“合道德”的實現路徑。這樣古代的儒家“仁愛”思想所具有的社會德治性,就顯現為一種“柔性治理”的特征。這也是由其所處的社會歷史環境所決定的,但是其對社會寬容的價值的肯定則反映了人們包容共進、互利互信的恰當性。朱熹認為《論語》所謂“中庸”,在于“寬容以教,謂含容器順,以為橫逆之來,直受之而不報也”(《論語集注》)。由此可見,構建和諧共生關系,在于首先塑造具有包容精神的社會主體,而“能夠寬厚待人,與人和諧相處,是君子人格中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方面”[6]30。這種“忠恕”之道被貫徹到國家治理之中,將可以使包容精神成為構建和諧社會的主體行為指針,起著內在引領作用。
從古代對德治的重視程度上看,《大學》所謂“八條目”,前幾項都是對個人人格的詮釋和塑造,但最終的落腳點卻是將個人發展逐漸擴展到社會宏觀層面而至“平天下”,關注社會興衰的整體意識上。那么由個人推及社會,使得人與社會整體發展協調統一,這就與“包容共進”原則所最終關注的“社會發展向人的發展的復歸”、人與社會共同體相統一的要求內在一致。那么,培育包容性社會關系視野,造就治理所需的道德人格也就成為通向社會善治的必要內容。
馬克思揭示共產主義“包容共進”價值內核,強調構建一種整體上的和諧共生關系,并依據物質條件和生產關系有機統一的規律,主張主體協同建構公共服務的功能性機理,使整個社會呈現一種協同發展的狀態,所依據的根基在于人的社會主體性和社會歷史的本體性。實現個人與社會發展的同一要求,首先須解除異化關系的束縛,進而實現多元包容到整體協同。古代的德治思想直接關注個體人的成長,并且以類似“八條目”的方法論說明“道德與政治的聯系以及道德要為政治服務的道理”[4]88,并且使人樹立一種“天下”與“自我”合一的理性意識。這種總體性視野就體現了主體超越個人私利而歸于社會的“包容性”自覺,也從而與“包容共進”所反映的個體與整體相統一的內涵相契合。老子曾于《道德經》中指出:“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道德經》十六章)說明人只有把握事實規律與運作規范,才能具備一種包容的氣魄,而只有包容的氣度才能以天下為己任去不斷關注所有人的發展及社會共同體建設,只有具備這種包容精神與能力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王者”以治理天下。可見“包容”是對社會執政者和治理者不可或缺的氣量條件,它不僅只是一種道德要求,更是人實現自身價值、掌握社會管理控制力以實現解放的必要條件。由于包容發展的實踐本身與“常”這一規律相關,認識客觀規律的主體必然要具有宏觀的歷史視野,即把關注的落腳點放在“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之上,從而具有總體性觀念,生成包容天下之氣度與志向。如果以此來解析,強調實踐主體的相互包容也是從規律得出的結論,它間接證明若期望社會關系中的主體走向個性自由又和諧共生的狀態,用主張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包容共進”意識促進共同體關系建構,不僅是一種客觀要求還是一種歷史必然。馬克思和恩格斯認為未來代替階級對立社會的自由人聯合體以每個人自由發展互為條件,那么人的自由就來自對人的社會規律———個性自由關系包容的實踐原則的把握。有了這種把握才能讓人們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飛躍,使人們共同占有其作為人的屬性,重現表現主體自由的能動性勞動的社會類本質。只有知其類本質一致基礎上的包容訴求及內在規律之“常”,方能使人不斷積累實現自由的生產力及精神素質條件,使人由“知常容”到“容乃公”。只有相互包容,才能生成協同合力,共同構建和諧發展的共生關系,所以才能以天下為己任,成為社會變革的主體,成為區別于一般自然動物而重新占有其類本質的自由主體和歷史條件,成為人自身的“統治者”不再受剝削壓迫和異化,所以古代之德治中的包容觀也和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相一致,都有人與社會統一發展的辯證內涵。包容共進思想又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魅力進行了哲學論證,從辯證邏輯說明了當代中國治理哲學中,人與社會協同一致的實踐傳統和民族精神。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周易·卷一》)積累了“天道”常理的君子可以生成敦厚之德行承載天下多樣性發展的需要,同時具有大公無私的包容精神及氣魄胸懷,具有超越個人私利的宏闊氣量而關注天下繁榮興衰,關注他人之生存發展,中國傳統文化的“和合”內涵即便于今日依舊具有相當的參考性和實踐意義。
《禮記》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卷七·禮記》)只有世人共享共建才能獲得祥和盛世。社會建設不僅僅是少數人的事業,而是每一個人的事業,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才是人類文明走向自由的內涵,才是真正的主體解放。發展不應只注重某一群體的特殊利益,而是需關注每一主體的利益訴求和發展愿望的“最大公約數”。故而“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與天下同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失天下”[7](《卷三十一·六韜》)。只有建設人人共建、人人共享、協同共生的包容性社會,人們才能在公平公正的共同體中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才能使自己實現對類本質的占有,從而實現主體自由。如果沒有包容個性人格差異基礎上的協同發展,若不積極以“和而不同”卻以利益動態平衡的理念作指導,就無法達成每個人互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共同體之和諧共贏狀態。“夫能通天下之志者,其大乎至公。”“能行至公者,莫要乎無忌心。”[7](《卷四十九·傅子》)大公無私強調人們對于他人發展的關注,強調集體意識,注重個人與他者協同共進,而非私利私享的狹隘。“包容共進”思想中的原則性內涵,與中國古代傳統“德治”“至公”等思想的包容性倫理政治取向相互契合,反映了中國傳統德治思想的現代價值,也為當今國家治理現代化提供了本土參照。這種邏輯論證與價值契合,對于人們的當代包容性發展及和諧社會建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