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探析
——以“V 個N”構式為例

祁潔一

一、引言

現代漢語存在著一類如“案”“佳”“校”等特殊的詞，它們必須遵循“句法自由、韻律黏著”的規則，只有在組單成雙后才能獨立使用，這類詞就是“嵌偶單音詞”。馮勝利首次提出“嵌偶單音詞”（monosyllabic word uesd in a disyllabic template）的概念，“嵌偶單音詞”是指當代書面正式語體中必須通過韻律組合才能獨立使用的單音節文言詞；換言之，嵌偶單音詞要求和另一個單音詞（或者也是嵌偶單音詞，或者不是）合成一個韻律詞才能合法出現［1］。現代漢語中還存在著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這類詞突破了嵌偶單音詞“組單成雙”的規則，但仍可以在語言中使用。

二、現代漢語嵌偶單音詞嵌入動賓結構中的非嵌偶現象

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既無需嵌入雙音節模型又無需形成韻律詞，卻仍能“合法”。本文以馮勝利的《漢語書面用語初編》［1］和馮勝利《漢語語體語法概論》［2］中的嵌偶單音詞嵌入動賓結構的部分用例為研究對象，研究“V 個N”構式下的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

根據馮勝利對嵌偶單音詞的定義，嵌偶單音詞只有通過“組單成雙”組配成“單+單”的韻律模式才能使用。這個規則適用性強，但是也存在部分用法突破了這一規則的現象。如表1 所示：

表1 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舉例

“景”是一個嵌偶單音詞，它可以與單音動詞“觀”“選”分別組成“觀景”“選景”，這是合法的。合法的原因在于實現了嵌偶單音詞與另一單音詞組成“單+單”的韻律模式，符合“組單成雙”的規則。“*觀賞景”“*選擇景”突破了韻律詞音步的組配規則，構成了“雙+單”的三音節組合模式，這樣的組合模式非法。“觀個景”“選個景”卻突破了“單+單”的組單成雙的規則，仍然合法。

“餐”是一個嵌偶單音詞，它可以與單音動詞“訂”“送”分別組成“訂餐”“送餐”，這是符合嵌偶單音詞的組配規則的。合法的原因是具有典雅性的單音節名詞“餐”嵌入了雙音節模型。“*預定餐”“*外送餐”的音步模式是“雙+單”，不屬于韻律詞的范疇，因此這樣的組配規則非法。“訂個餐”“送個餐”不屬于韻律詞，但是合法。

“避”是一個嵌偶單音詞，它可以與單音節名詞“雨”“風”分別組成“避雨”“避風”，這符合嵌偶單音詞的定義。合法的原因是具有典雅性的單音節動詞“避”嵌入了雙音節模型中，符合組單成雙的規則。“*躲避雨”“*躲避風”不符合“單+單”的組合模式，因此組合受限，結構非法。“避個雨”“避個風”突破了一個音步的組配模式，仍然合法。

由此可見，現代漢語不少嵌偶單音詞中在嵌入動賓結構后，存在非嵌偶現象，這種非嵌偶現象突破了嵌偶單音詞“組單成雙”的組配規則和韻律詞的基本原則，但仍可以合法使用。這種現象不是個例，可見“V 個N”型的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絕非偶然。

三、“V 個N”型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合法的原因

馮勝利、王麗娟認為韻律學主要關注自然語言中的超音段現象，即依附在元音、輔音之上的高低（pitch）、長短（length）、輕重（weight）、語調（intonation）以及由音段組成的節奏（rhythm）等變化。韻律不同，則語體有別［3］。

*觀賞景 觀個景

*選擇景 選個景

*預定餐 訂個餐

*外送餐 送個餐

*躲避雨 避個雨

*躲避風 避個風

上述左右兩列的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例，同樣是嵌入了三音節模型，但合法性不同。左邊的“2+1”不合法，而右邊的“V+個+N”合法。這種表層音節數量相同而深層合法性不同的原因在于韻律和語體的相互作用。

馮勝利從語言的交際功能角度出發提出“語體是實現人類直接交際中最原始、最本質屬性（亦即確定彼此之間關系和距離）的語言手段和機制”［3］。因此，語體可以拉開口語非正式語體與書面語正式語體的距離，有調節說話者與聽話者距離的功能。

語體不同的原因在于韻律不同。從韻律的角度看，語音的強弱和輕重是超音段的韻律現象。馮勝利、施春宏提出漢語中凡是口語的詞語或稱呼才允許輕聲，與之對應的正式體的形式不允許輕聲，這是漢語輕聲重要的一個語體特征［4］。由此可知，音長的不同會導致字音輕重的不同，進而影響語體的差異。馮勝利指出嵌偶詞必須嚴格地遵循著“單+單”的組構方式，并提出嵌偶詞一般只用在表現文雅、莊典的語體里［2］。也就是說，嵌偶單音詞具有莊典體的語體特征。上述用例中，左邊的“2+1”中的三個音節均不是輕聲，且構成要素中的“2”和“1”均為正式體詞語，因此詞語必須遵循“組單成雙”的使用規則，不能突破“1+1”的模型，如若突破“1+1”的組配方式，就與其正式語體特征相悖。而右邊的“V+個+N”三個音節中的“個”是輕聲，進而構成上下落差較大的懸差率，且功能詞“個”本身具有口語體的特征。輕聲、較大的懸差率和功能詞“個”共同決定了“V+個+N”的語體屬于口語體。至此，“V+個+N”已經實現了由“1+1”的莊典體向口語體的轉變，“V+個+N”結構實現了形式與語體的對應，因此合法。上述用例中左邊的“2+1”和右邊的“V+個+N”正是由于韻律的不同導致語體的差異，進而影響了其合法性的不同。

四、“V 個N”型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的主觀性研究

張伯江明確提出，“任何一個細微的語體變量的不同，都會導致語法特征的差異，而這種微觀的語體差別，有時反倒是在語法解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5］。上述嵌偶詞在“2+1”和“V+個+N”結構中合法性不同的主要原因在于非量詞“個”的使用，非量詞“個”所具備的輕聲韻律和功能詞的特征促使“V 個N”型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現象合法。此外，“V 個N”中的“個”還可以使整個結構具有主觀性。

“主觀性”是認知語言學范疇的概念，它存在于眾多的語言現象之中。沈家煊認為“主觀性”（subjectivity）是指語言的這樣一種特性 ，即在話語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也就是說，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6］。這也表明說話人的語言形式對話語的表達方向具有指示和引導的作用，話語的語義在一定程度上會體現出言談者的看法、觀點和情感。非量詞“個”具有主觀性，進而使含有非量詞“個”的構式也同樣具有主觀性。本文將從主觀小量、有界化和具時空化三個角度論證非量詞“個”的主觀性及其對“V個N”型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主觀性的泛化作用。

（一）主觀小量

主觀小量是指說話人主觀上認為所提及事物的量很小。“V 個N”構式中的非量詞“個”具有主觀小量的語義功能，表達了說話者的自我觀點。從語言形式上來看，“V 個N”構式是由單音節自主動詞V、非量詞“個”和名詞N 三部分構成。首先是單音節自主動詞V，馬慶株給“自主動詞”這一術語進行了界定，即：自主動詞是人們有意識的行為活動，是動作發出者可以主觀決定并自由支配的［7］。根據自主動詞的定義，我們可以知道“V個N”構式中的單音節自主動詞本身具有主觀性的特征，它明確顯示了說話人支配這一動作時的感情。其次是非量詞“個”，我們之所以把這里的“個”界定為非量詞，是因為這里的“個”已經經歷了由量詞過渡為助詞的語法化（又稱虛化）過程，這里向助詞發展的“個”的語音上也發生了改變，語音上是輕聲。此時的“個”不具備量詞的計量功能，不能對“個”后的“N”進行計量，因此不屬于量詞的范疇。這里的非量詞“個”指稱的是整個動賓結構。

李宇明指出漢語中量范疇的表達可以具有主觀性，稱之為“主觀量”。“主觀量”又可分為“主觀大量”與“主觀小量”［8］。“V 個N”中的非量詞“個”有主觀小量的語義功能，表達說話者主觀上認為被引出事件輕松、容易、隨意。例如，上述用例中的“訂個餐”表示說話者主觀上認為訂餐這件事很輕松、很容易。這種主觀上認為輕松、容易的感情色彩就是由非量詞“個”的語義帶來的，因此“V 個N”構式具有主觀小量的語義功能。

（二）有界化

沈家煊最早將“有界”與“無界”的觀點引入漢語研究領域。“V 個N”構式中的“個”由于經歷了語法化過程，已經失去了量詞的語法特征［9］。石毓智從標記賓語的視角對經歷了語法化的“個”進行了探究，并提出這里的“個”將抽象的、無指的名詞離散化，表示單一的、明確的個體，使具體的事物有界化［10］。從主觀性的視角看，非量詞“個”的有界化恰巧可以印證其主觀性的特點。在含嵌偶單音詞的動賓結構中，非量詞“個”的插入使“個”后的賓語在認知上更加明確，賓語實現了具體化，進而突出了說話人對待事物清晰的態度和情感，反映了整個結構的主觀性。例如“觀景”和“觀個景”，“觀景”一詞體現的是賓語“景”的無界性，這里的“景”的界限不清晰，無法明確表達說話人對“景”的具體指稱。但是，在“觀景”的動賓之間插入了語法化的“個”后，“個”使賓語“景”的界限逐漸清晰，結合語境可以進行較為清晰的指稱，進而體現了“個”的主觀性對整個“V個N”構式主觀性的泛化作用，增強了其口語體特征。

（三）具時空化

馮勝利提出書面正式語體的基本特征是“泛時空化”，口語非正式語體的基本特征為“具時空化”［11］。嵌偶單音詞的“組單成雙”與嵌偶單音詞嵌入“V 個N”模型的語體差異恰好是語體時空度不同的體現。嵌偶單音詞“組單成雙”后具有泛時空的特征，這類動賓型的詞模糊了時空界限，實現了動作行為的無界化，滿足了書面正式語體語法的特征。嵌偶單音詞嵌入“V 個N”模型具有具時空化的特征，在動賓型模型中加入非量詞“個”后，實現了動作行為的有界化，滿足口語非正式語體的特征。嵌偶詞嵌入“V 個N”模型后表現出的具時空化的特征，這種具時空化特征拉近了說話者與所表達內容的距離，說話者所提及的內容對于說話者而言是具體的、清晰的和明確的，進而加深了整個“V個N”構式的主觀性，表現了說話者的主觀態度、情感和觀念。例如，“送餐”作為嵌偶詞組單成雙的實例，它模糊了“送餐”這個行為的時空界限，滿足書面正式語體的特征，而“送個餐”則具有具時空化的特征，說話者所提及的內容具有具體性和明確性，這種口語體的特征進一步加深了行為的主觀性和口語色彩。

五、結語

本文以現代漢語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為研究對象，探究以“V 個N”構式為例的處于動賓結構中的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并從韻律語體對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結構的制約角度出發，探究這種非嵌偶用法“合法”的原因。從主觀小量、有界化和具時空化三個方面對“V個N”型的嵌偶單音詞的非嵌偶用法整體構式的主觀性進行分析。從主觀小量角度看，“V 個N”中的非量詞“個”有主觀小量的語義功能，表達說話者主觀上認為發生的事情或動作輕松、容易、隨意。從有界化角度看，“V 個N”中非量詞“個”的插入使“個”后的賓語在認知上更加明確，賓語實現了具體化，進而突出強調了說話人對待事物清晰的態度和情感，反映了整個結構的主觀性。從具時空化角度看，嵌偶單音詞嵌入“V 個N”模型后表現出的具時空化的特征，這種具時空化特征拉近了說話者與所表達內容的距離，說話者所提及的內容對于說話者而言是具體的、清晰的和明確的，進一步加深了整個“V個N”構式的主觀性。主觀小量、有界化和具時空化從不同的角度加深了“V 個N”構式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V 個N”構式的口語語體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