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蕭紅的《呼蘭河傳》呈現出獨特的敘事特色,具體表現在敘事語言、敘事視角和空間敘事三個方面。小說采用詩化和諷刺并存的敘事語言,通過兒童和成人雙重視角的轉化以及獨特的空間敘事,從不同方面表現出獨特的敘事特色,由此折射出作者在面對故鄉時的復雜心理。作者既有回憶美好童年生活的溫情,也有對落后與愚昧現象的批判。
[關鍵詞] 《呼蘭河傳》? ?敘事語言? ?敘事視角? 空間敘事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27-0015-04
蕭紅在20世紀30年代末寫下《呼蘭河傳》,當時抗日戰爭進入相持階段,中國人民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呼蘭河小城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初,作者以自敘傳的方式向讀者娓娓道來故鄉呼蘭河小城的故事,描寫了作者記憶中的家鄉,小說內容不僅包括北方小城的美好還有人民的善良與愚昧。蕭紅通過描繪小城人民的生態與心態,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部分民眾的思想觀念與價值體系。這部小說最大的特色在敘事方面,詩化與諷刺并存的敘事語言、兒童與成人雙重視角的交織和淡化時間注重空間的敘事。在不同的敘事特色背后隱含著作者對故鄉復雜的感情——對故鄉美好生活的懷念以及對故鄉封建陋習的批判,作者通過直擊民眾的弱點來喚起民眾的覺醒。
一、詩化與諷刺并存的語言
茅盾在為《呼蘭河傳》所作的序中說道:“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圖畫,一串凄婉的歌謠?!盵1]茅盾之所以稱這篇小說為“敘事詩”是因為小說最突出的語言特色便是詩化,除此以外其語言還有諷刺的意味,作者不同的思想情感蘊含在這些語言當中。
1.詩化的語言暗含對于故鄉的眷戀
“詩化小說”是詩歌與小說相互融合與滲透后呈現出詩美效果的小說。《呼蘭河傳》的“詩化”特點體現在語言生動形象、凝練含蓄,句式靈活、整散結合。小說語言具有節奏韻律,如第二章中“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似,為什么這么悲涼……”[1]這一部分中“光”“亮”“涼”“響”“慌”“墻”“裳”“亮”“涼”“徨”“惘”共十一個字壓“昂”音,這一段讀起來朗朗上口,單獨來看也可以稱為一首短詩。語言的節奏與韻律還體現在對祖父后花園的描寫上,例如“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1]三句話句式整齊,并且連用擬人的修辭手法,花、鳥和蟲給人帶來生機與活力的感覺,營造出詩一樣美麗與夢幻的景象。這段后花園景色的描寫風格輕松、節奏明快,營造出自由自在的氛圍,正好與作者童年在祖父家無憂無慮的生活相一致,由此體現出作者對童年田園生活的懷念與向往。語言的詩化還表現在作者采用重章復沓反復吟詠的抒情方式。重復的寫作手法加強了節奏感與音樂感,使小說的語言更具詩化的特征。例如小說中多次出現對于祖父的描寫,以重復的手法強調了祖父的重要性。在呼蘭河這個偏僻的地方,人們與世隔絕,生活日夜交替無聊地重復著,這樣的童年里,祖父教她讀書寫字,因此祖父溫情的陪伴便是蕭紅終生難忘的記憶。小說語言的詩化打破傳統小說的界限,淡化了故事情節與人物性格,使小說充滿詩意的氣韻,有極強的畫面感。
2.諷刺的語言批判故鄉的落后觀念和現象
小說語言的特點除了詩化外,還在一些篇章中體現出諷刺的意味?!耙患髌肥欠駷橹S刺作品大抵有兩個參考標準,即可供攻擊的現實和機智幽默”[2],《呼蘭河傳》中“可供攻擊的現實”是故鄉中人們落后愚昧的觀念,“機智幽默”是獨特的諷刺方法。其語言的諷刺藝術和《馬伯樂》中荒誕變形、漫畫式的諷刺不同,采用了歸謬的方法,“從貌似合理的文化現象出發,按照人們習以為常的方法和認識,順著其邏輯思路進行推導。由于出發點本身就存在著謬誤,其得出的結論必然與事實的真相有相當的差距”[3]。例如第五章對小團圓媳婦慘死過程的描寫出現了歸謬現象。小團圓媳婦沒有任何過錯卻被婆家毒打,在各種折磨下她從一個健康正常的女孩子發展到“得病”,她的婆婆又相信各種封建迷信的說法,找來云游真人為她“治病”。面對云游真人,婆婆急忙解釋道:“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1]她的婆婆急于辯解自己的行為,為自己打小團圓媳婦給出合理的解釋,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這里的諷刺手法充分體現了“歸謬法”,從婆婆教訓媳婦,給媳婦立規矩這件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出發,思考陋習背后的不合理性。
其次,作者運用反諷的手法敘述故事,例如用“盛舉”來概括人們與大泥坑的故事,表達了對無聊且麻木愚昧之人的嘲諷。當小團圓媳婦堅持不住倒在了大缸里,這個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以為小團圓媳婦出事了,于是跑過去拯救她,還有“心善”的人流下眼淚。作者用嘲諷的語氣寫出了這群看客的反應。作者沒有細致地描繪某一位具體的人物,是為了讓讀者感受到這種看客現象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象,讓人們反思的范圍從一群人擴大到整個社會甚至于整個民族。
用詩化的語言回顧童年和祖父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表達了作者對祖父與故鄉的懷念。作者又用諷刺的語言批判了小城中人們愚昧落后的觀念習俗,將對小城不同的情感暗含在不同的語言表達當中。
二、兒童與成人視角并存
在小說中“蕭紅對兒童和成人這兩個視覺立場的合理運用,帶給我們強烈的感情對立”[4],不同視角的敘述表達出作者對事件不同的看法,其中也蘊含著不同的思想情感?!逗籼m河傳》一共七章,這七章里沒有固定的主人公,前兩章主要描寫小城中人們瑣碎的日常生活,是以成人視角進行敘述。第三章主要書寫了“我”與祖父在后花園的生活,這一部分的故事是以兒童視角敘述為主。其他章節的故事敘述中也有兒童視角與成人視角并存的情況。
1.在兒童視角下展示真實生活
作者以兒童視角來回憶童年的小城。兒童視角下故鄉充滿著童趣、純真與溫情,尤其是第三章描寫“我”與外祖父在后花園的生活,在“我”的眼中后花園充滿了童趣,“花開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1],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將花園的景物變得生動起來。在“我”眼中最幸福的事情便是與祖父一起生活的時光,在陪祖父澆菜的時候“我”把水往天空里揚,大喊下雨了。在孩子的視角下祖父是和藹慈祥的人,他教會了“我”很多道理,陪“我”玩耍。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美好的回憶大都與祖父有關,作家長大之后的生活是不幸的?!逗籼m河傳》完稿之時蕭紅正經歷著國破家亡,對家鄉的回憶讓她感受到了些許溫暖。在兒童視角下作者用第一人稱講述故事,從第三章開始作者轉向第一人稱“我”,之后的幾章就一直延續用第一人稱。第一人稱敘事最大的作用是加強文章的親切感與真實性,作者“透過孩子湖水般的眼眸,將那個時代的一切都重新演繹,還原一個孩子眼中的大院、屋子、祖父、親人、鄰居和呼蘭河的所有,即便是蕭條的,也是真實的”[4]。第一人稱敘事不再是全知視角而是限知視角,“我”作為一個事件的經歷者也并不清楚后面將會發生什么事情,所以往往會造成意想不到的敘事效果。例如第五章“我”在偷東西的時候撞見二伯也在偷東西,這一段描寫有極強的戲劇性,以“我”的視角去描寫事情的經過,使讀者身臨其境。
2.成人視角對社會的理性分析
在兒童視角中穿插成人視角,能彌補兒童視角敘述的不足。在兒童的眼中世界往往是天真與真實的,作者通過插入成人視角,對一些落后愚昧的事情進行客觀的評價。首先是前兩章,作者以成人視角來描述小城環境的惡劣,例如小城冬天的寒冷、骯臟的大泥坑子。除了環境惡劣外小城中還發生過很多不幸的事情,如無聊的人們為瘟豬肉“正名”,王寡婦的獨子到河邊洗澡被淹死等。經歷和見證不幸的人都已然變得麻木,他們漠視生命,因為過不了多久人們就會忘記,都會習以為常,不懂得生命的可貴。小城的生活瑣碎無趣,住在這里的居民也渾渾噩噩地過著平靜的日子。成人視角下的故事以第三人稱進行講述,將小城景象刻畫得入木三分。以第三人稱講述小城的生活時,作者加入了主觀情感。聯系作者寫作時的背景可知,作者身居他鄉且生活處處不如意,寫下此小說是為了懷念家鄉,傾訴鄉愁以排解生活中的困苦。因此,前兩章以第三人稱來講述呼蘭河小城的全貌,其中蘊含著作者的深深鄉愁和對于愚昧落后現象的批判和諷刺。蕭紅書寫童年的記憶不僅是為了懷念過去,而是希望通過回憶過去來反思當下,將過去的教訓延續到如今。以成人視角對人們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等深層的文化層次進行反思并總結教訓,希望喚起民眾的醒悟。
小說中兒童與成人兩種視角的穿插增強了表達效果。成人視角下的世界加入了作者的主觀感受與理性思考,兒童視角的敘述更加純真與真實。成人視角全面展示了呼蘭河小城的景色,兒童視角則講述了小城中的故事,在兩種視角的交叉下更加完整地描繪了呼蘭河最真實的一面——溫情與黑暗共存的小城。
三、淡化時間突出空間敘事
蕭紅以回憶的形式來講述童年發生在呼蘭河小城中的故事,敘述方式不是按照事件線索講述,而是對時空進行重塑。《呼蘭河傳》因獨特的敘述模式而呈現出結構松散的特點,作家將濃郁的抒情貫穿整部作品,使小說具有形散神不散的散文化特征。
1.空間敘事推動故事情節發展
“敘事指的是敘述者按照一定的敘述方式將一系列事件組織起來傳達給讀者”[5],組織事件的創新會給讀者帶來新鮮的感覺。作者的空間布局藝術高超,按照片段從第一章開始整體描述小城的全貌,在描述場景的時候多是“空鏡頭”,先展示小城的全貌,之后分片段對小城各個部分進行描寫。第二章的空間中發生的事情集中代表了小城中人們的精神活動。第三章和第四章敘述的空間從小城中的公共空間轉向作者的私人空間,有“我”家后花園、“我”家院子中的各個房間,不僅描述外觀裝飾,也講述了發生在家里各個空間的故事。小說除了家還講述了外面的空間,“我家院子之外”的空間與“我家院子”形成并置空間,補充照應院子之內的故事。第五章到第七章的每一章都有一個主人公,作者主要講述他們的故事,傾注了作者美好的愿望和祝福。從第一章到第七章的敘述中可知,“空間成了小說敘事重要的因素,形成了小說敘事結構,通過各空間單元的移動推動小說敘事的行進,由面及點,由遠及近,帶動故事的敘述,形成圓滿自足的敘事整體”[6]。
“空間形式在現代小說中,作為小說敘述結構的一種模式與時間敘事模式是并行存在的”[7]。蕭紅在敘述呼蘭河城市景象時并不是簡單地敘述現實的物理存在,而是在敘述中加入了自己的主觀感受與認知。小城承載著特定的文化內涵,背后也包含作者對于小城的情感。寫作《呼蘭河傳》之時正是蕭紅人生中最寂寞最低潮的階段,這部小說更像是作者的獨語,其中蘊含了作者的情思與感悟。因此“呼蘭河”這個空間對于蕭紅來說具有獨特的含義,首先呼蘭河是一個固定的地點,是作者守望的故鄉,其次呼蘭河還象征著時間的長河,它作為一條線串聯起小城中人們的故事。
2.淡化具體時間使故事發生更加普遍化
蕭紅在小說中故意淡化具體的時間。小說中多次將小城中人們的生活用四季來概括,四季是一個封閉的輪回,表明了這里人們的生活只是機械地循環,麻木地活著。作者寫小城中的每個季節時是割裂開來的,第一章小說以寒冬開頭,第二章寫習俗活動的時候又是一年四季都有,第三章與第四章在描寫“我”家時又是四季雜糅在一起,都是以夏季開頭秋冬結尾,后面的三章沒有具體的時間線索?!白髡呖桃獯騺y了時間的排序,采用了孩童的視角,這使得作者對于童年的記憶停留在了最繁華和熱鬧的季節里,并主觀地認為事件的發生都集中在夏秋的季節里,這使時間具有了想象性、虛構性的特點”[8],小說中沒有出現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春天,故事大多從燥熱的夏天開始,又在凄冷落寞的秋冬結束,為小城增加了一種悲涼的氛圍。
小說中的時間沒有明確的指示性,只是泛泛而談。時間變得無關緊要,普泛化的時間更能揭示出背后深刻的道理,也證明了這些事情不具有偶然性,是社會歷史環境下的必然產物。例如小團圓媳婦的悲劇就不是特例,而是普遍存在的。蕭紅在泛化的時間中寫人們生活習俗的固化,揭露人們卑瑣平凡的生活背后普遍存在的愚昧麻木。
《呼蘭河傳》以“橘瓣”式的空間敘事,將每個空間中的故事平等地并置在一起。作者故意模糊時間刻度并且淡化敘事時間,在普泛化的時間背后揭示故事存在的普遍性與必然性,從這些落后的風俗和麻木愚昧的日常生活中揭示整個國家國民性的問題,通過否定舊中國扭曲人性損害人格的社會現實來喚醒民眾。
四、結語
蕭紅以自己獨特的敘事風格書寫了小城景象,在小城中有歡樂也有不幸。小說詩化與諷刺結合的敘事語言背后不僅有蕭紅對祖父的懷念,更有對呼蘭河小城中人們落后思想觀念的批判。蕭紅在顛沛流離的生活中見證了國家的災難,不同尋常的經歷使她具有直面人生的勇氣,在《呼蘭河傳》中她通過個性化的敘事藝術含蓄地表達了多樣的情感,既有對故鄉的懷念也有對故鄉中落后現象的批判。故鄉對于蕭紅來說是溫暖的港灣,因為故鄉中的人們是善良的,她與祖父在一起的時光是溫馨的。故鄉對于蕭紅來說也意味著過去時,幼年時困惑的、不清楚的事情經歷了時間的沉淀與自身閱歷的增長越來越清晰明白。她以悲憫的胸懷思考著民眾在過去封建落后的土地上的價值體系與思想觀念,通過展示小城中人們觀念的愚昧與落后來呼喚人性尊嚴與理想的價值觀念,因此小說《呼蘭河傳》不僅是蕭紅創作后期成熟作品的典型代表,還體現了作家深刻的人性關懷。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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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劉愛軍.《呼蘭河傳》的空間敘事藝術[D].保定:河北大學,2011.
[8] 于淼.論《呼蘭河傳》中時間的“裂”痕[J].名作欣賞,2015(5).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韓宇,寶雞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