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娜 石 曉
(山東國曜琴島(青島)律師事務所,青島 266071)
現代破產制度系保障同類債權人公平清償債務的制度,旨在保護和平衡破產程序中債務人、債權人、原出資人、新投資人等各相關方權益,實現社會整體利益價值最大化,力爭高效、有序、穩妥地推進破產程序。人民法院是債務人破產程序的主導者,代表國家公權力介入破產程序[1];破產管理人通常被視作“法定受托人”,負有勤勉盡責、忠實執行職務的義務,負責執行具體破產管理事務;債權人系債務人剩余財產的實際所有者和風險承擔者。在破產程序中,各方主體掌握的債務人信息及破產進程信息并不對稱,存在一定的信息差,相對而言,債務人企業在受理日前,作為企業實際經營期間的管理者和掌控方,全面掌握了企業的生產經營、資產交易、財務信息、債權債務等情況的真實狀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二十五條規定,管理人在履行法定職責過程中,也會掌握債務人企業的資產處置、生產經營、財務資金等相關信息,而相較于債務人和管理人,破產程序的其他相關方掌握的債務人信息資料匱乏。知情權的落實有助于破產各相關方感受到程序的公開、公平、公正,也有助于提升破產案件實體的正義、提高破產各相關方的滿意感,尤其對于債權人而言,若知情權得不到保障,其監督權、表決權等其他權利也難以有效實現[2]。
目前有學者認為,破產法在信息披露制度的規則設計方面存在缺失,具體缺失體現在信息披露義務主體、披露內容、披露程度及方式、法律責任等[3]。如何在破產程序實務中把握和落實單個債權人知情權,做到既能保障單個債權人知情權,進而保障債權人表決權和監督權的實現,又能防止知情權濫用,防止損害破產各相關方的整體利益,不僅在二者之間的權益保障中實現平衡,還在公平與效率之間實現平衡,進一步明確對單個債權人的信息披露內容、披露程度以及是否設置必要的披露前置條件等,以實現破產程序中各相關方合法利益最大化,有著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和實際價值。
關于知情權,有學者認為是權利人享有的對其切身利益信息的知曉權利,而義務人有及時通知及披露責任[4];也有學者認為知情權是在實質性不對等的法律主體之間,通過請求信息公開實現自己利益的權利[5]??偨Y相關觀點并結合破產實務特點,筆者認為破產程序中的知情權可理解為一方主體依法了解與自身權益相關的權利,掌握信息的另一方主體依法履行提供義務,以實現權利人維護其合法權利的基礎和目的。
根據《企業破產法》的規定,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要面臨自身權益讓渡的利益損失,抑或面臨著個別不誠信的債務人借破產程序之名進行逃廢債,保護債權人的知情權進而實現債權人有效的監督權和表決權,成為破產程序中極為重要的基礎性制度設計和進一步完善的方向。為保護破產債權人合法權益,各國在破產法上普遍賦予了債權人享有知情權等基本程序權利。美國破產法律采用充分性信息披露標準[6],要求將債務人資產及負債等重大情況納入披露范圍。其中,《美國破產法》第一百一十七條規定了破產案件所涉及的申請文件和破產法庭的待判決訴訟文件是公開的文件,可以由經濟實體在合理時間內免費查詢;《日本破產法》第十一條規定了利害關系人可以向法院的書記官,請求閱覽基于本法規定而提交給法院的、以及法院編制的文件和其他物件?!兜聡Ц恫荒芊ā返诙倭粭l規定管理人定期主動向債權人和法院披露信息的義務。為平衡債權人知情權及破產推進效率之間的關系,《英國破產法》規定了管理人可通過網站發布通知相關信息,而無需進一步通知債權人[7]。
在我國的破產法律規定中,債權人行使知情權的相關法律體例沿襲了德國、日本為首的大陸法系特點,具體條文分散在各法律規定中。我國債權人行使知情權主要通過集體行使權利和單獨行使權利二個途徑,《企業破產法》第六十八條從債權人委員會集體行權方面進行了規定。單獨行使權利主要針對單個債權人所享有的知情權,《破產法解釋三》第六條第三款對《企業破產法》第五十七條第二款規定的知情權范圍進行了擴大,利害關系人還可以查閱債權申報登記冊。針對《企業破產法》對單個債權人知情權規定不夠具體明確的情形,對此,《破產法解釋三》第十條對單個債權人知情權作了針對性規定,單個債權人有權查閱參與破產程序所必需的債務人財務和經營資料,該規定進一步明確了單個債權人查閱的內容及方式,明確了單個債權人任行使知情權無需依附于債權人整體。
利益沖突存在于所有的社會關系中,法律的功能在于調整社會關系,以法律手段解決利益沖突,實現各方的利益平衡[8]。在破產程序中,參與各相關方訴求不同,利益沖突也更加激烈,不僅存在效率、秩序等價值沖突,還包括個體利益與整體利益之間權益平衡的沖突。而在沖突之外,也存在多方共贏的價值紐帶,即債務人財產的價值與各方整體利益緊密相關,將債務人財產處置的價值越高,可供分配的財產越多,債務清償比率也就越高,有利于各方的整體利益,在破產程序中實現破產權利人的利益最大化方面具有一致的目標[9]。而債務人企業的相關商業秘密往往直接影響著債務人企業的資產價值估價,部分商業秘密甚至構成了企業的核心價值,債務人企業的商業秘密還涉及債務人以外的第三方正常存續主體的商業信息,若不設限制地任由單個債權人查閱,債務人的商業秘密、第三方主體的商業信息均存在泄露的風險,不僅對債務人的資產價值產生影響,抑或對受牽連的第三方主體造成不可預計的風險損失。同時,在破產程序中,管理人要承擔債務人財產調查、財產管理、負債調查、債務清償、參加訴訟等一系列工作,若單個債權人知情權不設限地行使,必會極大增加管理人工作負擔,進而影響破產進程效率,最終影響廣大債權人及其他相關方的整體利益。
破產清算是對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債務人宣告破產后,就其資產進行清算和處置,以公平清償各方債務、彌補損失并保障債權人利益的司法程序,意味著此類企業將沒有繼續經營存續的價值,債務人企業最終將履行注銷工商登記事宜,其商事主體人格喪失,將來不再從事商業性經營活動,即最終會退出市場,類似傳統意義上理解的“破產”,充滿了懲罰效果[10]。在破產清算程序中,高效、低成本的資產處置方式對清算各方均有利。
破產重整并非系債務人走向注銷,而是與債權人等利害關系人協商后形成“重整計劃”以清理債權債務的程序,是幫助債務人擺脫困境的“積極”拯救程序[11],以謀求企業再生的制度[12]。重整制度的構建是通過保留“繼續經營公司”價值[13],員工的崗位得以最大程度地保留,債務人上下游客戶可以繼續合作,會滿足重整投資人商業投資價值,提升債權清償比例。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兼顧原出資人利益,實現企業財產價值的最大化,其本質系維持企業的營業價值,實現企業重整價值高于清算價值,各利益相關方共同分享重整利益的結果[14]。企業重整不僅保護各相關方利益,也兼顧社會利益的多重目標,企業重整具有公私融合性質[15]??梢?破產重整與破產清算有著本質的不同,重整企業是通過招募重整投資人,引入經營資本或實體產業,企業繼續存續經營,從而獲得債務人資產的重整溢價,提高債權清償比例,有助于提高重整各利益相關方的整體性根本利益。企業的經營信息、商業秘密很大程度影響著重整投資人對企業價值的估值,進而決定了重整投資人的投資意愿及投資金額。
如上所述,在破產清算程序中,由于債務人企業最終會走向工商登記注銷,商事主體消滅,不再從事商業經營活動,在不涉及其他第三方主體商業秘密的情況下,單個債權人在簽署保密協議后,可享有更廣泛的知情權。在破產程序推進過程中,管理人承擔著很多繁重工作,在筆者辦理的破產案件中,單個債權人前來查閱資料,管理人往往要提前安排場所、安排接待人員,并在查閱現場解答債權人咨詢。查閱后,管理人要重新整理查閱材料、分類歸檔入冊等。協調、接待眾多不理性單個債權人反復查閱相關材料,必然會占用管理人相當多精力,一定程度上會影響破產案件推進效率。在破產清算案件中,建議設置知情權行使條件。一是要審查債權人行使知情權的正當性,同時不能侵犯其他第三方主體商業秘密;二是為平衡知情權保護和程序推進效率,在眾多單個債權人查閱同類信息資料的,可以建議其委托數名債權人代為查閱。
在破產重整程序中,通過引入投資人實現企業“重生”,債務人企業的商業秘密及關鍵技術是其“重生”的核心價值,也是其未來生產經營活動的基石,商業秘密等相關信息不僅有助于提升債務人企業的重整溢價,也是保證債務人企業未來健康可持續經營的重要基礎。鑒于此,對于破產重整案件,單個債權人就商業秘密的查閱權應做必要的限制,即便單個債權人簽署了保密協議,對于涉及諸如客戶名稱、產品價格、技術參數、財務賬簿、資金流水以及可從相關信息中推導出的商業秘密等應嚴格限制、謹慎提供查閱。在涉及商業信息保密案件中,往往實際違法成本與違法收益難以對等,尤其是對與債務人企業同處在一個產業上下游或存在競爭關系的單個債權人而言,一旦濫用單個債權人身份造成商業秘密泄漏,不僅可能對重整投資人招募造成很大的消極影響,或最終造成重整失敗,必將導致損害破產各相關方的整體利益。在破產重整案件中,建議設置的知情權行使條件:一是單個債權人就商業秘密的查閱權僅限于《破產法解釋三》第十條第一款規定,與破產程序所必需的債務人資料信息;二是應嚴格審查債權人行使知情權的正當性,不能侵犯債務人的重整價值,亦不能侵犯其他第三方主體商業秘密;三是與破產清算程序一樣,在眾多單個債權人查閱同類信息資料的,可以委托數名債權人代為查閱。
單個債權人認為其知情權受到侵害,能否借鑒“股東知情權”方式向法院提起訴訟。根據《破產法解釋三》第十條第一款規定,管理人無正當理由不予提供,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作出決定,即單個債權人可以向管理人提出查閱相關資料的申請,若被拒絕,可通過特別程序向法院請求作出決定。單個債權人通過提起訴訟的方式實現查閱資料主張,不符合法律規定,難以獲得法院支持。筆者通過“威科先行”搜索單個債權人申請查閱債務人商業財務資料訴訟案件,共發現了49份法律文書,其中最高院有兩份民事裁決書。最高院在《平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太原分行普通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民事申請再審審查民事裁定書》【(2021)最高法民申2814號】中認為,在破產重整程序中,管理人對債務人財務賬冊等不予提供的,債權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作出決定,而非提起本案訴訟。最高院的另一份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裁定書【(2021)最高法民申1207號】也持上述相同觀點。
法律的主要作用之一是調和種種相互沖突的利益。在破產程序中,如何平衡單個債權人知情權與防止知情權濫用之間的沖突,成為目前破產實務中亟需解決的問題之一。單個債權人行使知情權系法律賦予的基本權利,知情權的依法行使有助于債權人實現監督權和表決權,而在破產案件實務中,由于債權人往往與債務人系競爭關系或同一行業的上下游關系,債務人的商業秘密對于債權人有著特別的現實價值或潛在價值,在商業泄密的違法成本與違法收益并不對等的情形下,極易給債務人及其他第三方主體造成損失。鑒于破產清算與破產重整的不同特點,給單個債權人行使知情權設置有針對性的前置條件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若單個債權人主張侵犯了其知情權,可以向受理法院提出申請,請求作出是否提供查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