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武臣
從一場雪中窺探黎明, 有基因的古老流向, 是另一部古籍的某個章節, 引申的人左手持劍, 或提筆寫詩, 在歷史的流動中,落下一行行燃燒的文字。 那是一脈相承的傳統, 視而不見的隔代人, 因為某種習慣而對峙, 隱忍的冬天, 演繹著繪聲繪色的故事。
一樣的凜冽, 一樣的寒涼。 左手持劍的人, 用右手刻畫命運的契約, 劍是意象, 雪是詩, 它們相互摩擦, 形同鋸齒, 時間飄逸在細小的緩沖區, 揮劍的定義, 總是劈空, 一劍斬斷汩汩作響的臺詞。
流蘇被風擦傷, 掂在手里的涼亭結滿冰霜, 左手寫的字形同虛設, 單調的命運從亭檐緩緩滴落, 從此相信一滴湖水, 相信氤氳的水汽能帶來飽滿的思想。 少年的作文里, 清清晰晰刻畫著這些景象, 諸如楠竹長在青云之上, 門前的桂花樹落滿明朝的寒霜, 火爐前, 他是如何煮沸一盆水, 潑出床前明月的白光的。
月色染白了大地, 那些煌煌塵世的詩意部分。 歷史的腰身,拇指輕捻著變瘦、 喑啞的文字, 在少年手中被擦得锃亮。 一陣揉搓之后, 春天即興而來, 種子乘著風長大, 所有的果實, 竟會為它們新生的骨肉悲傷。 就像那一年, 故事在手指縫隙流淌, 流動的光陰存在敘事性, 唯獨僅存的詩, 被月夜彎折在石橋上。
疾速的馬蹄踏碎了陶俑和酒, 跑出一路曲曲折折的月光, 光之盡頭, 無人乘坐的木蘭舟被擱淺, 河流有隱忍的弧度, 曲線盡頭是一張灰白色的紙, 滿屏的春風降維在此, 記錄著角落里的聲之嚶嚶, 命之煌煌, 人生的初像。
為了讓右手有適應的角度, 他把虛構叫虛構, 把寫實叫寫實。瞬間掉頭的風向, 在一泓湖水上擱淺, 把往年的春天依次疊加,搖曳在河岸生生不息的嫩枝上。
抬起手, 春光有母性, 溫婉的呼喚隨風降臨, 右手的文學概述和左手的卡頓慢放, 都接納著明凈通透的佛塔、 遠山、 閑云,以及漢字重新排列組合、 流淌于基因的久違詩行。
所有的快樂源于習慣, 豐盈的美學是一種闡述, 文末的煙波在城南, 情緒在城北, 他在城市中央。 左手掬一彎下弦月, 右手是羅紋般的恍惚哲學, 我們, 我和他, 適應著相同的過往。
開始用右手寫詩, 但左手抓住的時間, 才能讓飛翔的想象力變得更加飽滿。
不由自主, 融化輕風的詞匯是純音, 為保持純粹, 舊年代的氣息開始彌漫, 鮮活的事物學會了左右逢源。 即便如此, 他的左手仍是一片荒島, 每動一下, 落日就下沉一點, 零零碎碎的白灰落在眼角, 變成流星閃過的淡綠色霉斑。
巷子里, 時過境遷的舊庭院門前, 兩座古老的石獅, 啃嚙著時間長大, 它們時而仰天長嘯, 從身上抖落寫意的碎片; 時而在陽光下暴曬血肉風骨, 接近神性的披身讓它們活靈活現, 經久的筆意山重水復, 劃除蒼勁的留白, 又寫出新的留白。
巷子外, 詞義鋪墊好放學的路, 流出暮色爍爍的靜水, 兌現的世界充滿裂痕。 藏在書夾的落日, 每天都在男孩體內搖晃, 晃著晃著, 就晃出了一個寫滿秘密的春天。 那是左手的誤區, 在飄零而下的往事間隙, 插上了寫滿舊夢的明信片。
僅剩的光陰也在逆流, 仿佛一曲倒放的流行歌, 他右手拿著掃把做的吉他, 左手擦了擦西邊的天空, 下午重新亮了起來, 光線照進體內, 歌詞唱到了昨天, 春風的含義被染上不同色彩, 變成了懷舊的語言和棄用的習慣。
左手有群山, 也有游弋不到的海岸。
四十多年來, 這個心懷流水的人, 按捺著右側的曲解, 尋覓左手抓住的光線, 用內在的觸覺, 把手心的掌紋與大地接壤, 與天穹貫通。
忽左忽右的風暴望不到盡頭, 變幻的世事沒有諧音, 一切都詞不達意, 一切也完好如初。 他懷疑他的奔跑, 又重塑那些奔跑, 柔軟的風繞過兩側, 吹散的標點開始硌腳, 在青苔遍布的青磚地面, 碾出一道道裂痕。
裂痕里, 母親的訓導不絕于耳, 泥土顏色鋪陳著少年底色,他依舊用右手寫作, 用左手取出陳年舊霧, 那些回憶柔軟、 松弛, 像藝術品。 每當此刻, 他會躺于沙發上, 任清寂的日子在陣痛的文本漲潮, 明月表面涌出沸騰后的樂音, 以及完美造物者安靜的睡眠。
后來, 他用右手拆散過很多文字, 演講稿、 論文、 總結、 工作匯報……那些文章的細枝末節會盛開璀璨煙火, 那些創作經驗繽紛多姿, 那些苦苦熬掉的深夜隱含著感恩和仁慈。 文字的清香, 從春風吹過盛夏, 又從頭頂染白深秋的雪。 偶爾, 停在某一章的青石被藤蔓纏蔽, 再被古老的時光照徹。 那些文學性闡述的肉身, 從鏡像里緩緩走出, 他們對視: 一個緘口不言, 一個淚流滿面。
他問, 如何截取一節時光的骨頭, 才能在另一種情景下重生?每次新建一個文本, 就是新建一片天, 風會吹來古老的動詞, 用文字的不同姿態, 和另一個自己重逢, 觸摸未竟之詞的冷暖。
落單的時辰從天而降, 停在小人書前, 雙手捧起的光線開始抽象, 老鷹從手影戲脫身而出, 在天空薄得像一首詩, 那些倒裝句的詩, 一行一行飄進水泥陽臺, 落在他經常遠眺的石階上。
斷續詩意的下午, 鋪展著暖暖的日光, 手洗的校服蜷進紅邊白底的陶瓷盆, 搓衣板斜杵在執拗的身體上, 那是一個人的春天, 遮擋著淺藍色窗簾的光線。 風是明媚的藍, 在思想側身, 如倒影, 無比斑斕。 他的左手, 握住過往, 慢慢漏掉的時間像風沙, 翻轉的沙漏有“滴答答” 的走針聲。
那些年, 他手捧武俠書, 蹲坐在青春的臺階上, 快速翻閱的故事跌宕, 顯著的事物漸漸起伏, 那些情情愛愛的心跳過程, 無法從人物抒情角度闡述, 有文藝之大美。
淺見薄識, 陋室白丁, 視贗品為珍寶。
從拐角, 虛構了一場曠世孤獨, 周伯通左右手互搏術, 在兩首律詩里平仄通韻, 專研、 模仿。 后來, 他用左手練出了一個新的他, 右手理性的他和左手思想的他, 對飲, 搏擊, 擁抱, 鼓勵。 于是, 他安排左手的工具包, 在車間里進進出出, 安排右手的紙和筆, 寫出桃花島, 寫出一條大船, 寫出一次又一次宿命遠航的長帆。
那是老北京冰棍走俏的炎炎夏天, 他和他們, 以及她和他們,把身體內干癟的大海拴在用舊的船舷。 站在大汗淋漓的甲板中心, 平添一場暴雨, 漲潮的文字溢出繁瑣無用之詞。 他們拋錨投出的纜繩, 至今沒找到出海的港灣。
用左手觸摸春風, 日子逐漸豐盈, 手臂布滿的陳舊雨水, 順著語境滑落。 靈魂埋伏在這場雨中很多年, 歲月的尖刺扎著腳,淅瀝瀝的水汽困住往事, 像耳鳴, 習慣日復一日, 似無終止。
用哪一種敘述, 能描寫好形形色色的路人? 他們擦身而過,日漸蒼老, 青春的留白更加從容, 雨沒有停, 時間, 清澈見底。
剪刀手, 千篇一律的笑, 照片傻里傻氣。 柳枝在舒緩的岸邊涌出未傾盡的綠, 瘦削的詞匯毫無張力, 潮濕的連詞累贅著臃腫的文本, 吹來一個午后, 又帶走一個午后, 像莊嚴的儀式, 主語開始退潮, 輪番而下, 一浪接著一浪, 以倒退的形式, 洗凈了繁瑣纏身的無用文章。
拾起消失的街道、 舊衣服、 門前的白楊, 生命忽然遼闊, 清澈的目光在身側, 擠進熒光的年少之門。 在門口, 他一次次用文本重建春天, 建好就刪, 刪了再建, 直到歲月模糊, 時光舒緩,仿佛墜落的靈魂在谷底, 牽起一根凋零的藤蔓。 上爬的骨骼酸疼, 時間的脫臼聲, 響徹了整座空山。
遠行前, 他說, 唯有闖蕩可補償疏忽的時光, 這所謂的現實,正好消解那些充沛的想象, 就像他起身, 左手, 拽著人生的宿命奔跑, 右手, 擰緊自己的凡塵和異鄉。 那場雨一直下到昨晚, 在年輪中心, 一遍一遍, 浸泡出內心的雜質。
每次回到那里, 沒有落日的夏天, 都會在他體內, 長出新的枝丫。
試圖鉆進身體的深處, 尋找那棵菩提。 河流是回憶的綠, 在東岸至高點, 染亮久違的時光之種。
左手捧來清風, 在耳畔吹走了紙上的名字, 他的人間開始失重, 全身的骨肉被重復放空, 懷疑的世界暗了又亮, 亮了又暗。體內霉斑變成朵朵浪花, 宜人的光線透過枝枝葉葉, 絲絲縷縷,穿過古老行蹤的夢。
每當此刻, 走散之人會從某些舊址陸續走回, 他們敘舊, 互相指認歷史, 一串串翻新的腳印被風鈴踏亂, 疼到骨子里的, 是前年的肩傷, 在老照片落下的病根。
他右手扶著酸痛的文字, 站在熒光的年少之門, 懷疑, 走形的身材能裝下多少斐然之詩?
光是紙的底色, 紙是他的空白, 他把自己降維在筆尖, 緊緊握著——吹走的名字。
只有思考時, 用舊的思想才會從窗外吹回, 像那些聯系不上收件人的信件, 以虛構印戳蓋上的詩, 每一行都歷經了世態炎涼, 每一首都飽含了雷電風霜。
妥協之人漂洋過海, 沿著來路返回, 身上的光陰一把一把剝落, 順著腳下的河流, 流淌向宿命的方向。 春天的盛開, 需要回到青春的皸裂之前, 補上一些舊時光。
他沒有太多時間, 要捱過每一個隱忍的夜晚, 把僅剩的一絲暖陽, 掛在有空發呆的地方。
從泥土中成長、 輾軋、 淬煉的文字, 碎成硌手硌腳的符號,詩意, 裝載著失而復得的童年。 兩次揮手告別, 在起點和終點,修繕彼此的時空秩序, 誠意和謊言。
妥協的人孤懸在生活之上, 信守著未經歷的霜雪, 眺望的目光在體內延展, 閑散的歲月有春夏的昨日、 秋冬的明天。
右手筆力千鈞, 左手輕描淡寫, 力透紙背的河流走向, 有一葉命運的輕帆, 它緩緩穿過運河, 周游在縮小視覺的天空下。 時間越來越慢, 文字變得潮濕, 無法一行行透過歷史的宣紙, 抵達密藏在隱晦現場的修辭。
心里的仿古建筑令人眩暈, 臺詞的錯覺無法確認春天的暖。他試圖完成一個句式, 再承接下一個句式, 古老的空間有人帶來消息, 那些止于柔風的思想, 在花香中盛開。
為完成這段敘事, 他丟下很多生活, 抽出柳枝的句子重疊起斑斕的說辭, 站在清透的湖水前, 隔岸觀望, 隱秘的內容, 正順著明清的房檐向下流淌。
這是心中所愿嗎? 他慢慢翻開古籍, 一段不屬于自己的年代撲面而來。
陽光半遮掩, 還算明媚, 他調整好情緒, 行走在矜持的青石道上, 試圖把這條路的所有避諱, 洗凈在春水融化的禱詞前。
許多個他, 早已遍布這場春天所有的背影, 在他的面前, 那些蜚言和行人的春風大致相當。
而最后一場對峙, 情節被嚴重刪減, 像某人送的舊鋼筆, 常常用筆尖, 剔除時間螺紋里的灰。
沉浸在竹林的深吻中, 詩人稿紙上的夢境, 正汩汩冒著熱氣。交流的內容無從想起, 唯獨她裊娜的坐姿, 多年未變, 纖纖玉手提筆, 緩緩寫下, 春的上部……
那個字娟秀, 后面的每個字都聞風起舞, 像那年手舞足蹈的我們, 牽著手奔跑, 跑進下一個春天。
字落在信紙上, 字揉進紙簍里, 字飛越獨立思想的另一端。熱情的靈魂在時光之門關閉前——
他猛回頭, 名字安詳, 書還在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