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開源
我曾想聽一曲春秋戰國, 道幾句亂世風流; 也曾想聽一段天街小雨, 吟幾聲絕勝煙柳; 也曾想聽一場大雪紛飛, 贊幾番梨花滿枝。 更想聽那閑琴雅瑟, 長笛短簫, 輕歌曼舞, 余音裊裊。 到頭來細看, 卻終究還是因為對聲音有所執迷罷了。
我對聲音向來是敏感的, 或許是因為視力不算太好的緣故。很小的時候, 住在頂樓的我雖在自己的臥室里, 卻能將樓下父母上樓的腳步聲聽得清清楚楚。 每每出門走在路邊, 風吹柳梢聲、枝葉摩擦聲、 鳥叫蟲鳴聲, 往往都能在我的耳邊活靈活現地跳躍出來。 我享受在這種環境里, 聆聽聲音, 理解聲音, 閱讀聲音,體悟聲音。 無論是天然的也好, 人為的也罷, 我都喜歡聽。 山間的清泉聲讓我欣悅, 林中的鳥鳴聲讓我歡騰, 陰郁的雨聲讓我沉悶, 尖銳的風聲讓我嘆息; 觀眾的鼓掌聲讓我自信, 家人的贊美聲讓我自得, 師長的批評聲讓我警醒, 長輩的教導聲讓我自省……
我相信, 不只是我, 這個世界上所有生于斯、 長于斯的人,都已經聽過了無數聲音。 我們的生活每天被無數聲音所填滿, 我已經無法想象一個無聲的世界的存在——如果沒有聲音, 又該是一副怎樣的模樣? 這個念頭讓我驚恐, 但也讓我想到了另一種別出心裁的感受方式。
我嘗試著塞住耳朵, 讓整個世界變得清凈而沉默。
我感到恐懼, 感到無措, 盡管目之所及還是那個熟悉的世界,姹紫嫣紅、 繽紛多彩, 但耳邊的寂靜告訴我, 我已經與這個世界相離。 我克服著內心的恐懼與慌亂, 嘗試著伸出手, 在無聲的環境下感知這個世界。 起初是慌亂與惶恐占據了我的內心, 讓我無法感受到任何特殊的情感。 但當我逐漸沉靜下來, 靜下心讓自己用觸覺、 用自己的手掌去感受觸碰到的東西, 試圖聆聽它們的聲音時, 整個世界似乎都不一樣了。
我聽到了每一件事物的呼喚, 聽到了每個元素都在發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聲音。 這種聲音用耳朵或許難以聽聞, 只能用手、用觸覺才能真正感知。 我的世界一瞬間洋溢著極大的興奮, 我的目光所能看到的每個東西都在向我作出最為熱情的邀約。 我嘗試著觸碰, 嘗試著解讀, 嘗試著用自己的內心去感受、 去閱讀這些特別的聲音, 就像我用耳朵聽那樣, 讓整個人沉浸在這種非同尋常的體驗中——我感受到了。
塞住耳朵, 我用手觸摸這個世界, 感受不一樣的聲音。 我翻開厚重的史書, 手在粗糙的舊書頁上摩挲, 文字在指尖跳躍, 勾勒出不一樣的山河萬里。 我聽見文人士子慷慨的策論, 也聽見兵卒將士震耳的怒吼; 我聽見律言和絕句重疊盤桓, 也聽見豪放和婉約連綿成歌; 我聽見后宮深帷中的冷言蜚語, 也聽見天子朝堂上的唇槍舌劍; 我聽見帝王將相將天下盡收的志得意滿, 也聽見匈奴鐵騎將河山踏碎的國破家亡。 我聽見歲月流轉光陰翩躚的匆匆忙忙, 也聽見筆墨紙硯書寫的悠悠千載國運情長。 紙張的每一處凸起或是下陷, 都承載著流年的蹉跎變遷。 我的指尖聽著紙張的聲音, 穿行在舊時的長夢里怡然忘歸。
我伸出手, 感受雨絲的細膩和溫柔, 感受雨滴在我手上輕柔盤旋, 蜿蜒墜落。 冰涼中又透出一股滑膩的溫暖, 在指尖、 在掌心蕩漾開來, 凝結成一點一滴的溫情和浪漫。 它們或在相互追逐, 氤氳著潮濕, 彌漫在心間, 肆意生長, 肆意蔓延, 肆意流淌, 將整個人點染得同這片天地一樣, 溫柔而透明。 淡淡的雨氣一股腦地涌入鼻腔, 翻騰著歡叫, 笑聲在腦海里回蕩, 涂抹了滿身滿心的舒適與安穩。 忍不住想起落雪的日子, 雪與雨不同, 少了雨的柔和溫婉, 多了幾分冷傲和霜寒, 冰涼涼落在掌心, 濕潤了每一道交錯的掌紋。 靜靜地聽雪落下的聲音, 似是瘦硬了幾許, 又像是凝住了風, 在漫天落雪飛舞中, 凍結一段攝人心魄的美麗。
我伸出手, 觸摸這個欣欣向榮的大千世界。 拈一朵將開未開的花, 細品滿溢的生機; 讀一片將枯未枯的葉, 聆聽生命的輪回。 微風拂面, 掌心抵著路旁的石板, 它冰涼而蒼老的嗓音向我訴說著老去的時光, 不知已經沉默地守望了多少個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 我喜歡用手觸摸每一個自己能觸碰到的物件, 安靜地當一個傾聽者, 聆聽屬于它們的故事, 感受不一樣的美好和靜謐。
我也喜歡用手感受時間的流逝, 張開十指, 靜靜地體驗光陰從指縫間流淌——它不再只是從鐘表上通過時針分針秒針的轉動才能被觀測, 而是變成了自己可以親身體驗到的東西。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這個世界上最神秘、 最強大的元素正如流水一般淌過你的指間, 手指內側似乎癢癢的, 又有一種軟軟糯糯的感覺。而就在不經意的遲疑間, 時光已然流逝, 過往皆成序章。 我聽著時間在指縫間躍動, 擾了一簾幽夢, 驚起滿地斑駁光影。
我也常常感嘆用手聽到聲音的神奇, 這種感覺并不同于觸覺和聽覺的任何一種, 而是極為特別的例外, 它游離于二者之間,卻又兼容了觸覺的真實和聽覺的形象, 能讓我在聽到萬物聲音的同時, 感受到它們的萬般心緒, 哀怨也好, 欣悅也罷, 都融進了我的手掌所聽到的聲音里, 如同老舊留聲機中發著吱呀聲響緩緩轉動的唱片, 散發著久遠的氣息, 譜寫著悠遠而曼妙的樂章, 好似流淌在血液中, 刻錄在DNA 里的古老因子, 喚醒內心深處最溫暖的悸動, 訴說著世間萬事萬物與自己的久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