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下一條江河（外五首）

◎袁 韜[苗族]

最早出現的河流，是我的母親河——

清江。從恩施大峽谷流至寬廣

母語，以露珠向下的形狀告訴我

將一滴血不斷延展的過程就是一條河流

一直延伸到合江樓，清江匯入長江

有人縱身一躍

連同香草美人，匯入一條河流——

原始語言在長江三峽的湍流中

以摩崖石刻的篆體顯示

向一條河流溯源而上的過程就是一段歷史

一條河流，也常流過一個人形的容器——

捧起故鄉的甘泉一飲而盡的過程

讓我不斷觸摸到一條河流的脈搏

重訪櫻頂

擦拭完周身的羽翼，候鳥飛向珞珈山

透過云層可窺見山頂的十數朵櫻花

部分時間呈水滴狀，從葉脈注射下來

淬火的聲音，與我的利爪一同著地

老齋舍的瓦檐被盛放在枝頭

如一摞書本高懸于舊書架

無主的窠巢在溝渠里重逢

就像多年未見的老友

聽鐘聲擺渡十八棟老宅沙啞的嗓音

談起黃昏，命運薄似紗窗

山下，有人匆匆離去

候鳥仍像往常一樣歸來

收縮，振顫——

一只蜜蜂從近處的枝頭飛遠

如一枚高處的落櫻

又一次，深陷鑒湖的眼底

又一次，撲向櫻頂的高空

紅色月季

逆著光，一叢紅色月季具象了金邊的記憶

暗影把皮刺抻長。瞧，多像時光伸出的利爪

一把就捕獲了我額上的枯枝——

我也開始飄落了，那些試圖擺脫重力的部分

其實，和你一樣布滿了棘刺

薄霧剛好掀開你的紅骨骼，鳥鳴濕漉漉地——

更換了菊黃

在你唇上讀出風帆，那是西風掛起未收的令旗

去爭渡，去奔赴。直至那些落幕的影子

重新站起來，站在你狹長的鋒刺之上

白色月季

父親還在的時候，就愛擺弄這些枝條

或許沒人在意，一朵月季也會蒼老——

死亡太抽象，而白色卻是些具體的章節

白的雪，白的發，白大褂，再蓋上一層白紗

它們繼續雕刻著細節，沉寂的只有我——

我們曾這樣安靜地等候一場日落

就像今天，落日仍是場不斷重復的練習

我從黃昏的手里，接過這堆沉甸甸的草木

一川冰雪的頭顱拜倒，隱約可見

一只彩蝶應聲尋來

入海之流

水流，像一名失語者騎著八車道的魚脊

椰子樹的鱗片掉在一片夕陽的廢墟上

梯田上稻穗碎落一地，谷物香翻開日志的扉頁

眼看那些海綿里的年份被擠出，身體像枚唱針

抖動著金邊銹跡的潮汐，一遍遍梳洗

站牌和路燈，那些魚刺一樣密集而堅硬的個體

經過多年的磨礪，儼然比昨天更光滑一些

只有部分未著岸的口音

仍傍著嘴角的孤帆，滑落又升起

暗夜航行。總有一座島嶼等在那里

每回都被問及前路，每回都將確認未被遺失

我們是一枚浮針，也是一座針狀的島嶼

落入海里，海也涌入我那狹窄的空虛里

桃鄉行

如月牙走向飽滿，桃花走向春天

以一種溯源而上的姿態，盛開或墜落

無數次紅白交替，蜂蝶重生

在現實與遐想罅隙，踩著一些輪回的鼓點

桐柏山，呈一種霧態

天空把瓦藍色燃燒出一條輕盈的弧線

從一片燕鳴里解開詩經上一處注腳

柔軟的輕里擠滿碑銘的重

巖層狀的桃紅，長成時間的影子

整條大河的寬度嵌入桃核

那些倒映水面的光影，往返于一些脈絡邊緣

泥沙舉起粒子狀的記憶

日升，月落，成為大地隱秘的巢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