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歷

◎呂 煊

紫筍茶的紫有著無限的激蕩

紫色為上，是紫筍茶的存在標桿

在茶樹遷徙的漫漫長途

茶樹一個微小的變異

讓顧渚的茶人發現并深挖

于是，有了唐朝幾代人的付出和輝煌

當我們在春日的微風里

看紫筍茶在溫水中從紫色的急流中返回

二十八個湖州刺史都成了紫筍茶的搬運工

茶的內容從簡至繁

或復從繁到簡，又花了數百年的風雨調和

我只看到眼前的綠茶一芽兩葉

可以想象它曾經在茶樹的嫩芽部位

小心翼翼地被一只只嫩手摘下

一個個春天便從茶經中翻滾而來，綿長的絨毛是溫暖的

我飲下對茶人的崇敬，也有對綠色草本的期待

紫筍茶對善飲者，開啟一段嶄新的旅程

從內而外，潛藏于心

不是一部茶經就可以激蕩人間

蔣家橋隨想——題長興畫溪街道新農村建設有感

有河水歡騰的地方就可以架一座橋

用石板的堅硬撐起五尺寬的橋面

遠近的村民從橋上挑過生活的重擔

有時步履蹣跚，有時腳步輕盈

蠶樹是人們選擇在房前屋后栽種的聚寶盆

每年都會給他們攢下生活的希望

蠶的一生就是蔣家橋農人的一生

幸福，自給，和樂，安康

癸卯年的四月，散淡的午后聽從一株小麥的召喚

河水清澈，蔣家橋靜默無語

像古街上守店的老嫗微笑面對客來客往

她的安詳，驗證每日的營收并不重要

她只是將花白的日子過得更像日子

一條老街從青蔥歲月中折返

四處匯攏的信息將鄉村的古意激活

新一代的蠶農和博物館里的說明書

做的是同一件事，卻不是同一個意義

水渠里的流水，只有蔣家橋知道

一年更比一年多的，是活水

大唐貢茶院聽霸王瀑

膝下黃金，匹配的信仰和骨氣

是可以用歷史的起伏

來描述它內在的質地和寬闊的

山谷平坦的斜坡有幾處巖石

有書家在上面刻字，也刻下時代的風雨

生命的長短似乎因此拉長

項羽終于有一天不愿膝蓋著地了，豐滿的羽翼

他從古吳中起兵向中原進軍

咸陽的風雨等待他去揭幕

他在顧渚的故事

除了那兩個深陷巖層的膝印

隨行的坐騎已找不到韁繩的系栓結

向上攀援的山坡總只提醒青草和雨露

風是從南往北推進的

茶樹的繁衍適合找到回家的脈絡

那些散淡如血脈的紋理

是霸王縱橫天下的縮影

山腳的大唐貢茶院，人來人往

在外征戰的故國將士有一天會回歸這里

霸王潭的瀑布終日不絕的，是掌聲

蒲鞋街38 號

裝著故事的人，會將含蓄做成封口的標簽

他們喜歡將內心藏于幽靜

世間的熱鬧和紛擾隔著長長的一條巷子

月河邊的小巷，挺拔有序

適合在日暮或晨光中留下響動

巷子里的小門會被風打開

小女子的清香偶尓也是穿堂風

蒲鞋街38 號，是旗袍店，里面住著一個老裁縫

他手制的旗袍，有時是風月，有時也是旌旗

一件件旗袍就在玻璃柜上

老先生的茶壺是熱的

他對眾生的熱愛，都小心地納入了那一線一針里

生活的底色在綢緞上不露聲色

革命年代，他的密碼電波就編在衣領處

可以想象那些數字都變成了捷報

巷子外那個來取旗袍的女子

蒲鞋街38 號

是密碼，又或許什么也不是

在月河尋找一溜的月色

夜的黑足以顯現月光的高貴

那些善于在幽暗里發出聲響的

此刻，滑向河水深處的霓虹燈

像那些準備出門的少女

青春的紅暈，正慢慢蕩漾開來

兩岸的清風吹拂著柳枝準備迎客

我是今夜月河的游客，坐在船頭

我想用盡這一天的時光來愛我的故鄉

月河輕緩的流水，是游子心中起伏的旋律

撥動掛在天上的月桂

月河的月光是清亮的

照見了我來時的奔波和疲憊

捧一把月河的月光放在手心

仿佛又回了一趟故鄉

月河，在一場大雪和小雪之間虛構

月河的美，必須有大雪遼闊的鋪陳

曲曲折折的小巷飄著激昂的雪

石橋的靜止，流水的緩慢，鵝毛大雪

往細小的日常填充一種叫寧靜的元素

我虛構自己是大雪派來的掃雪人

我見過人間很多場的大雪，熟悉人世的冷暖

我也曾在大雪紛飛時流下熱淚，目睹親人回歸大地

我也曾在大雪封山時，與竹林里的鳥獸共飲一杯溫熱的酒水

癸卯年四月，與理勇諸君同游月河，暢飲禾城小廚娘的溫馨

月河婉約且有大氣象，雪在我的虛構里抵達

空調吐出的涼爽，在詩的紙上都排成了結冰的霧靄

踏雪，還需要馬匹的蹄聲或是搖櫓的吱吱聲

在水鄉，在月河

我選擇在一場大雪和小雪之間的虛構

醉夢中，故園最初的模樣又活了過來

石拱橋是月河衣襟上的句號

石拱橋的堅硬，在漢語音色上

在月河的水聲里

細細輕拍的浪花，讓石拱橋上的行人

堅定前程無憂

月河是中國山水畫中斜逸而出的版本

有情有義的紋理滲透溫暖也彰顯歷史

有一座橋就有一輪明月的牽掛

在與不在，拱形的圓一半深藏在水里

月亮的圓或許更深入一些

唐朝的詩人，南宋的詞人

他們把漢語的另一半也留給了月河

月河的流水擁抱過多少石拱橋

就會有多少的詩篇佳句，在河水里沉浮

一言不發的石拱橋

它只是守護著月河，守護著明月

它是美的

它是別在月河衣襟上的圓圓的句號

今夜與陳亮擦肩

雨是伴奏的哀樂，陶醉避免出行的掛念

在書本里徜徉有時需要聲音的點綴

遇見陳亮是因為他總在那里

是一座山峰的閃耀部分

晶瑩，卻沒有世俗的寒氣

我是生長緩慢的書僮，奔波于一種叫日子的營生

雖然也持有文字的藥理和功效

一排排容易讓人迷離的傷痕

日復一日，有一天傷痛的隱喻把我喚醒

南渡歸家的陳亮，一半的月亮盛滿憂傷

文字落在紙上點燃不了偏安的隱逸

讀不懂的只有內心的火焰，一次次熄滅

終于病倒，在理想和現實的大地上翻船

燕坐、抱膝、小憩、齋舫、獨松堂，觀稼鎖住游走的身軀

十年的苦等把夢擦得锃亮

一把生銹的鈍劍也清洗成利器

十年的風雨，每一滴都打在厚實的時間之上

今夜，我只是欠身擋住了其中的一滴

等著與陳亮擦肩

中年之困憶同甫

讀同甫必讀他的中年之困

父親入獄，母親和祖父、祖母三具靈柩待葬

家中僅留小妹枯燈苦守

同甫是一個行者，仍堅持汲汲乎奔

心中的明月懸著家國情懷

故國山河，何曾不是他自己的版圖

困在時事，困在濟世，困在時運

《中興五論》 非抱薪者之書，至純至潔

無為，歸隱畎畝，鄉野窮耕，在一聲嘆息之后

癸卯年，我在閣樓讀《陳亮傳》

讀宋史中的陳亮先生

也讀戰書地圖中先生的布陣

風雨雷電擊打著我的中年

廟堂之上的孝宗，在水中看一池浮萍的飄搖

赦封，是榮耀還是恥辱

但終究是狀元了，最不值錢的是南宋狀元

先生靠的是名氣居翹楚

不得志是自古的常態，先生不善飲

也就缺了摯友的挑燈看劍之趣

讀先生，也讀世事

翻過的就是歷史

酒醒時，亳州的夢里有藥香

白酒在語言的鋪墊之下，有時也有韻母般的伏貼

就像我喜歡在每首詩的標題下

簽上自己微小的名字

有時是因為習慣，有時似乎什么也不是

今夜在亳州豪飲，有許多的理由

商湯王擴張的版圖，從這里邁開第一步

一馬平川的沃野，定為兵家之爭

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在他短暫的64 年生涯里

有多少往事可以阻擋風沙從北往南

建安元年的通透體，借直抒胸臆的淮河之水

扶正建安文學的源頭，后世的李白杜甫深受教化

談笑間厚重的歷史，變成薄薄的一塊塊俗世的城磚

曹公的地下運兵之道，狹小的空間還原戰場風云的遼闊

在這座古城，不僅深藏有酒，也存有酒的故事

千年的窖池，流傳的古井還在吐露芬芳

野外的芍藥花，一畦一畦的曼陀羅花

她們的微香高過風雨，喚我一同進入藥都的夢鄉

古井之酒，是善飲者的人間書僮

高粱顆粒的一次次粉身碎骨

高粱顆粒的一次次吐故納新

在渦陽河，在古井旁

那些在徐徐桃花風中茁壯蘇醒的顆粒

它們有平原漢子的堅毅，也有皖北女子的含蓄

為了今生的萍水相逢、相知

她們奉獻的是魏晉之風，激發飲者勇往直前

千里平川，綠意盎然

是心懷天下者楚楚的衣裝

在酒的釀造詞典里，亳州是鍛打成金的寶地

九醞古法，溫潤的君子風范

在歷史的轉折處，有充沛雨水的精心澆灌

濃香的包漿穿越日常，裝飾著窖池悠久的門楣

1515 這個古詞牌，是酒的純度

傳遞的是古井貢酒的謙遜和豪邁

那就讓古井貢酒做一輩子的人間書僮

在中國，在亳州，在古井旁，在孟德廣場

湖水與瓷片有著同樣的美

禁山下的湖叫雁翎，有水如翠

禁山上的草木喜歡這湖水的安靜

它們的容顏把湖水做鏡，用湖水洗臉

經常把自己浸泡在湖里

湖里有魚，把湖面弄皺是常有的事故

禁山的窯工，也用清澈的湖水

泥坯的鍛打需要水質的清醒

一塊泥巴到瓷

或許需要一汪的汗水和一湖的冷靜

一千四百多度，烈焰穿過泥的毛孔

喚醒瓷的舞蹈，誘人的容顏

與山下的湖水有著相同的美

我想把酒灑在瓷器上

不要告訴我，這里的山洪是無辜的

前人開墾的禁山可以淹沒

三國，東漢，西晉，一座座山峰

在土地下隆起，瓷中的顆粒在撕裂中進入輪回

一個小男孩將一個古拙的瓷碗

交由母親收藏，母親獎給他二十元紙幣

小男孩從此背負母親大山一樣的期待

越青堂的大廳有這只碗的故事

上虞是舜的故鄉，舜耕的歷山唯有五金

我在瓷源山莊尋找它們的關聯

瓷的光芒也有著鐵器打磨后的尖銳

此刻，我只有把酒灑在瓷器上

故鄉就在我的行囊里，我的腳下

瓷源小鎮參觀古窯址有思

那些深埋泥土里的瓷片

幽深的內心

終于重見天日，它們是瓷記憶中的碎片

在我們翻讀的晉書里

有它們的身影，雖然聲音已無法復制

文字和器皿超越時空

那種美一直生長在土里

火焰的陪葬讓歷史有了溫度

這片被火燒過的土地多年后仍植被豐盈

我們今天揭開的離冰山還很遙遠

那些碎片的前生猶如此刻汗流浹背的午后

悶熱且神奇，泥土交頭接耳，不愿交出瓷的晶瑩

喜歡烈火后的圓潤

我是讀不透也參不明瓷的深意的

在禁山窯前又做了一回書僮

與滿眼的青翠相視一笑

金華凌晨大雨吹散鳥鳴

窗外的鳥喜歡趕早

它們的鳴叫沒有昨晚的酒味

我沒有推窗就感知到了它們一邊在枝丫上

跳動，一邊在歌唱

一聲聲清脆的鳴叫

我不想分清哪一聲是求偶

哪一聲是為了自由

一種鳥只有一種叫法

不像有些人遇鬼就說鬼話

嘰嘰喳喳的鳥鳴，突然停頓

我等著它們重燃啼叫的火焰

緊接著一道閃電從窗外劃過

柳枝拍打窗前的玻璃

聲音激烈，我趕緊起身關上門窗

粗壯的雨水打在厚實的腳背

天是烏黑的，雨也是烏黑的

黑色的風直灌我的衣袖

一個冷顫，我的酒也醒了幾分

在漆黑里擺動揮舞的枝條

似波浪

我等待從波浪里駛出的飛艇

黎明的霞光，照亮大地

三胡鄉的楊梅紅得像血

楊梅是紅的，在眾多的紅里鮮艷的存在

在群山之中，在恩施，在來鳳，在三胡鄉

有一種顆粒紅得像血的，叫鳳血楊梅

四棵千年的楊梅古樹，守著群山

古時的鳳凰銜籽相助

山民在風水寶地上耕田筑路

每年都有血紅的記憶提醒天道酬勤

鳳血楊梅是歷史饋贈給后世的禮物

酸酸甜甜，那都只是一個過程

你若跟一個長者去談生命的短與長

那會很幼稚，生命的歷程在于意義

此刻，我們冒雨翻山越嶺拜訪古寨

楊梅在山中只是圖騰

那抹跳動的紅，才是我們需要敬仰的

像血一樣紅的，是鳳血楊梅的紅

酉水河邊生長著一座古寺

七百多公里的酉水，不是窮山和惡水

連綿的群山，抖落的雨水

養活了酉水河里的精靈

水路上的仙佛寺

三尊大佛系在酉水河的金腰帶上

他們目帶慈光，望著河水一路向西

風調雨順使寺廟獲得香火的鼎盛

終年的鐘聲似梵音隨著流水翻轉

河里的魚會與念經的小和尚照面

新修的吊腳樓

總在風雨中等待山中歸來的喜悅

站在高山上，我仿佛看見霞光從河面上升起

在卯洞聆聽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酉水是甘甜的，她滋養的歌聲有些嘹亮

到來鳳，我遇到了老鄉

一個早我五百多年前落戶這里的浙江人

在酉水河的碼頭，徐珊號用的就是他的名字

他幫皇帝守護好了這一方水土

土司城從此有了文字，有了漢字的歌唱

土家妹子告訴我魯班的故事

也告訴我鳳凰曾經降落的山谷

清澈的湖水從卯洞涌出時

就像歌聲歡快地從喉嚨里飛出

我在卯洞目睹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山水伴奏，天地舞蹈

靜穆的白云是衣襟上的彩帶

屏住呼吸，音樂和水聲緩緩地從血管中鉆出

耳朵里塞滿了人間的美好

舍米湖，讓我想起故鄉

舍米湖是土家族語

指的是向陽的小山坡

有陽光照耀，有溪水環繞，有大樹成陰

溫暖把山坡擁抱，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村口的楠木是金絲的那一種

堅硬，不懼雨水的浸泡

擺手舞是山村的靈魂

鼓聲一擂，天地精靈隨歌而舞，群山肅穆

迎接遠道而來的賓客，他們盛裝喊出歡迎的喜悅

穿過擺手堂，一畦畦的煙葉，玉米和梨

這些日常的名字，才是生活的模樣

田間光著膀子的一對孿生兄弟回應我的驚奇

他們低頭的微笑

清澈的目光

讓我讀懂這片群山是他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