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興玲
牛馱著我上山, 迎著太陽。
我牽著牛下山, 向著月亮。
牛抬著爺爺一樣的步子, 慢得讓我趴在它背上做夢。 不知沿著鳳凰山繞了幾道彎, 也沒繞開我吃麥面饅頭的夢, 牛吃飽了,我還餓著肚子想著剛才的美夢。 牛的步子依然慢, 我餓得腿發軟, 還想繼續做夢。
山路把我的腸子繞細了。 牛無聲, 山花, 竹林, 野草, 擠兌我對食物的奢求。 隨手掰了一根竹筍, 在嘴里嚼出春天的味道。
牛背上吹竹笛, 也吹出牛的路徑, 山路彎彎, 曲子彎彎, 縈繞山谷, 夾著幾聲牛哞, 路多長, 曲子就有多悠長。
我牽著牛繼續繞彎, 抬頭看到村子上空的炊煙, 也看到月亮,那是母親的呼喚, 我響亮的回答在山谷回蕩: “媽媽, 我……回……來……啦……”
山云縹緲。
從長滿綠苔的池塘到窯河的流淌, 一群伙伴一頭鉆進童年的水里, 上岸便是少年。
春天的倒影, 夏日的荷花, 秋天的蘆花, 冬天的雪花, 歲月流轉, 童趣盎然。 采一段蘆葦含在嘴里, 學紅軍渡河, 也渡過母親給我的尺度。 從水里撈螺螄, 扇貝, 魚蝦, 送給炊煙。 池塘的水渾了又清, 清了又渾時, 我們就走進了窯河。
狗刨, 蛙泳, 扎猛子, 是我們耍水的本事。 像水里一個迷藏,已是他鄉, 鄉音把我們拉回小時候。 我們, 都是會飛的魚。
我們撈過太陽, 撈過星星月亮, 撈過自己的影子, 如水的歲月從我們指縫里滴下。 那時, 我們一任被水淹沒。
下河游泳, 洗凈一個夏天, 我們帶著泥漿上岸, 把童年丟給了窯河。
從鳳凰山流出長長的水, 流出山里的魚。
歡蹦亂跳的魚, 像我們一樣卡在夏日的缺口, 被童年時光一網打盡, 我們是魚, 也是蝦。
我們游過山里的坑坑洼洼, 滑過巖石的記憶, 滑過樹影, 山影。 千轉百回, 甚至一瀉萬丈, 在落差和跌落里, 懂得, 清醒,忍耐。 然后, 我們從網里爬出, 上岸。 影子在網里。
魚蝦分給鄰居, 炊煙里飄著魚香, 那也是我們的味道。
堵魚, 堵不住時間之水, 堵不住鄉愁。 童年的網, 網一網星星。 回首, 流水漫過回憶, 緩緩流進歲月的長河。
藏貓貓, 我們的乳名藏著貓貓, 藏著童年的謎。
我們鉆進鳳凰山, 藏進韭山洞的五光十色, 水聲潺潺, 流淌著太平軍的腳步聲。 洞里只是個謎, 穿梭謎窟般詭異, 寺廟里的煙火飄過我們游動的剪影。 我們鉆進石頭縫, 鉆進一叢草, 石頭堅硬在山里, 草在生長。 我們是依著草靠著石頭的山里娃。 帶著風。 帶著霧。 帶著龍脈的傳承。
尋找, 呼喚, 追逐, 在石縫里迂回, 在草垛、 油菜花地、 陽涵洞、 菜園、 老屋老巷深處, 迂回。 我們和自己捉迷藏。 放大臆想, 縮短光影, 心和心的橋梁, 岸和岸的泅渡, 窯河上, 我們是一朵朵浪花, 在波濤里沉浮。
我們捉住太陽的衣襟, 從鳳凰山鉆出來, 把謎丟進了山谷的回聲, 丟給了童謠。
藏貓貓是一張網, 網住童年, 網住山山水水和田園的情思。我們是網上風不干的水珠, 藏著太陽、 星星和月亮。
我和村里一群孩子蹦跳著, 尋找田野滴落的汗水。 拾夏, 麥穗沒有炸裂的火熱。 拾秋, 皺紋遺落的微笑。
追著田野的風, 尋找, 盯著土地。 彎腰, 向土地低頭。 也風一樣撿走最后一根稻穗的沉默和最后一粒花生的失落, 卻撿不起一縷秋陽。 在父母背后, 在山背后, 在中秋月圓之后, 我們捧著撿拾的花生, 在火上烤出秋的味道。
秋在樹上紅了大棗, 紅了柿子, 熟了梨, 它們伴著最饞的風,落進嘴里才叫水果。 我們成了樹上貪嘴的麻雀, 吃好后, 摟著樹杈繼續做著吃的夢。 從夢里掉下一枚紅棗。
我的籮筐從來裝不滿, 稻田里摔跤贏了, 還能撈幾把稻穗,填充拾秋里太多的空缺, 輸了, 便挎一籃秋風回家。
炊煙裊裊, 是母親的呼喚。
我們, 一只只驚飛的鳥一樣飛進村子, 而將一片歡呼的嘰嘰喳喳留在了田野。
誰能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