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研究

唐玉紅，曾春蓉，2

（1.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2.湖南省語言資源研究基地，湖南 湘潭 411201）

邵陽是湖南省下轄地級市，史稱“寶慶”。它位于湘中偏西南，2022年轄大祥、雙清、北塔3個區和新邵、洞口、隆回、城步、新寧、綏寧7個縣，代管邵東、武岡2個縣級市［1］。除了隆回、綏寧兩縣的北部和洞口縣的大部分地區屬于贛方言區之外，邵陽市其他地區都屬于湘方言區，邵陽城區方言屬于湘方言婁邵片，本文所涉及邵陽方言指邵陽城區話。

在邵陽方言中，“把”（讀音為［pa42］）的語法意義和功能很多，可以用作動詞、介詞和量詞。“把”的量詞用法與本文研究無關聯，不予討論。動詞用法和介詞用法關系密切，邵陽方言中“把”的動詞、介詞用法如下：

1.“把”用作動詞，表示“持握”“給予”“容許”義。例如：

（1）他把到唔放哩。他拿著不放了。（表“持握”義）

（2）那五塊錢我昨日把嘎你哩。那五塊錢我昨天給了你了。（表“給予”義）

（3）明哥哥的房間今日把你睡。明哥哥的房間今天讓你睡。（表“容許”義）

2.“把”用作介詞，表示“處置”“給予”義。例如：

（4）你去把屋掃一下。你去把房子掃一下。（表“處置”義）

（5）我肚月曹嘎哩，快滴把我炒隻菜來。我肚子餓了，快點給我炒個菜來。（表“給予”義）

（6）那滴唧辣椒□［?a24］擔去送把二伯伯。那些辣椒都拿去送給二伯。（表“給予”義）

3.“把”用作介詞，表示“使讓”“被動”義。例如：

（7）你唔發狠呀，把他拿到頭名去哩。你不努力呀，讓他拿到第一名了。（表“使讓”義）

（8）濤伢子，你莫把別個看唔起哩。濤濤，你不要被別人看不起了。（表“被動”義）

（9）小明唔好好坐到，把媽媽罵嘎他幾句。小明不好好坐著，被媽媽罵了他幾句。（表“被動”義）

王力先生對被動式的定義為“凡敘述詞所表示的行為為主體所遭受者，叫做被動式”［2］93。漢語的被動句主要有兩種表達形式：一種是不帶標記的被動句，如“飯吃完了”；另一種是帶有標記的被動句，普通話中常用的被動標記有“被”“給”等，如“字典被陳老師拿走了”“這件事千萬別給老太太知道了”，關于普通話被動標記討論的論文有很多，本文在此不再贅述。

邵陽方言中的被動標記有“把”“把到”“請”“被”等，新派方言受普通話影響較大，多用“被”表達被動，老派方言則多用“把”“把到”“請”等表示被動。本文僅討論邵陽方言中的兩類“把”字被動句及相關句式，從句法結構、語義特點等方面對這兩類“把”字句進行分析，并從歷時角度討論“把”語法化的過程。

一、“把”字被動句的句式類別

根據句子中是否存在受事主語可以將邵陽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分為存在受事主語的“把”字被動句和零受事主語的“把”字句兩類，本節主要介紹這兩類被動句的句式結構及相關問題。

（一）存在受事主語的“把”字被動句

這類“把”字被動句由受事充當主語，位于句首，一般使用指人、指物的名詞、代詞或名詞性結構。從句法結構上可以將這類被動句分為以下幾種：

1.NP受＋把＋NP施＋VP

這種句式是“把”字被動句中最常用的句式，在邵陽方言中使用最多，例如：

（10）單車輪子把哪隻冇良心的弄壞嘎哩！單車輪胎被哪個沒有良心的弄壞了！

（11）你那雙鞋子早把撿破爛的撿走哩。你那雙鞋子早被撿垃圾的撿走了。

（12）細伢子把車子闖哩，現在還在醫院里頭。小孩被車子撞了，現在還在醫院里面。

上述例句中的“單車輪子”“你那雙鞋子”“細伢子”都是受事，位于句首充當句子主語。這一句式的主語在不方便說或者沒必要說出來的時候可以承前省略，如例句（11）中的“你那雙鞋子”在對話雙方都明白所指的情況下就可以省略。

施事在這類句式中充當“把”的賓語，上述例句中“冇良心的”“撿破爛的”“車子”都是施事，位于介詞之后充當“把”的賓語。普通話被動句中的施事在一定語境下可以省略而不影響句子的表達，但在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中，“把”不能直接用于動詞前，也就是說句子的施事必須存在且只能位于“把”之后，不能省略。如：

（13）單車輪子把弄壞嘎哩！

（14）你那雙鞋子早把撿走哩。

（15）細伢子把闖哩，現在還在醫院里頭。

例句（13）（14）（15）在邵陽話中就不能說，以下各類結構中被動介詞“把”后的施事與此情況一樣，都不能夠省略，下文不再重復說明。

這類句式中的VP往往使用述賓或述補結構。在邵陽方言中，賓語或補語之后常常可以加上完成體“嘎”與語氣詞“哩”來表示動作的完成或產生的影響，如例句（10）中心動詞為“弄”，其后有表示結果的補語“壞”，后面再依次與完成體標記“嘎”、語氣詞“哩”組合表示動作完成。

這一句式的謂語動詞有時可以是連動式的，例如：

（16）考場把他們打掃干凈、布置好哩。考場被他們打掃干凈、布置好了。

例句（16）中，施事發出了一連串動作，“把”表示的被動義與后面的“打掃”“布置”每項動作都有關系，這種連動式具有鋪陳強調的意味。

2.NP受＋把＋NP施＋V

這一句式中動詞V為光桿動詞。例如：

（17）你老是把我講，自己唔上點心。你老是被我說，自己不認真點。

（18）我天數天就把他箇隻哈醒罵。我天天就被他這個傻子罵。

（19）你只爭口氣來，莫緊倒把別個笑。你這次就加油爭氣，不要總是被別人嘲笑。

例句（17）（18）（19）表示的是某些慣常行為，句中有表示慣常行為的詞語，如“老是”“天數天”“緊倒”。在這樣的表慣常性行為的“把”字被動句中，可以直接使用光桿動詞，如上述三條例句中的“講”“罵”和“笑”。

3.NP1＋把＋NP2＋VP＋NP3

一般情況下，存在受事主語的被動句由于動詞的受事已經在主語前面出現，動詞后不再出現賓語。但有一些受事主語被動句，動詞后再帶賓語。這樣，在同一個被動句中就出現3個NP，NP1為受事，NP2為施事，NP3語義有多種。例如：

（20）箇碗好菜把他一個人吃嘎一半。這碗好菜被他一個人吃了一半。

（21）那滴紙板□［?a24］把你屋里爺老子貼墻頭哩。那點紙板都被你爸爸貼墻頭了。

（22）新衣衫就把炮仗燒嘎隻眼骨哩，可惜啰。新衣服就被炮仗炸出了個洞，可惜了。

從例句（20）（21）（22）中我們可以看到，動詞結構VP后的NP3與前面的受事主語NP1關系密切，NP3與NP1有的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有的表示NP3是NP1的處所、結果等。其中，例句（20）中“一半（菜）”屬于“箇碗好菜”的一部分；例句（21）中“那滴紙板”的最終存在場所為墻頭；例句（22）中“新衣衫”的結果就是被炮仗炸出了一個洞。

4.NP1＋把被動＋NP2＋V把給予＋NP3

這一句式與上文所討論句式“NP1＋把＋NP2＋VP＋NP3”非常相似，同一個被動句中出現了3個NP，NP1為受事，NP2為施事。不同的是這一結構中動詞V后面所帶的是表給予義的“把”，這樣在同一個句子中就出現了被動義“把”和給予義“把”，第一個“把”是表被動義的介詞，引出動作行為的施事，“V把”中的“把”是表給予義的介詞，引出動作交付、傳遞的接收者NP3，也就是通常所說的中性賓語。例如：

（23）那滴唧棗子□［?a24］把我送把奶奶哩。那些棗都被我送給奶奶了。

（24）小秀細時候就把她娘送去把舅舅帶哩。小秀小時候就被她媽媽送給舅舅養了。

例句（23）（24）中的“我”“她娘”都是動作行為的發出者，由表被動義的介詞“把”引介；“奶奶”“舅舅”是送與的對象，由表給予義的介詞“把”引介。

（二）零受事主語的“把”字句

俞光中先生將“被”前沒有被動受體，句子沒有主語（不是省略）的“被”字句稱為零主語被字句，又稱為零被句［3］。邵陽方言“把”字句中也存在著這種無受事主語的被動句，具體可以分為以下幾種：

1.把＋NP施＋VP＋NP受

這種句式是邵陽方言零受事主語“把”字被動句中出現最多的句法形式，例如：

（25）把錦妹子考起大學哩。被小錦考上大學了。

（26）天數天在山高頭拱來拱去，把他也抓到幾隻野雞哩。天天在山上轉來轉去，被他也抓住幾只野雞了。

例句（25）（26）中的“把”前面都處于一種主語空位狀態，句子里沒有表示被動的受事主語，“把”字去掉后句子依然成立。句中的賓語都是動作行為的受事，受事一般沒有定指，在受事賓語后面可以加上表示結果或數量的補語，如例句（25）中的“起”。“竟然、也”之類表意外的副詞可以出現在施事賓語和動詞之間，也可以放到“把”之前，如例句（26）也可以說成“也把他抓到幾只野雞哩”。

施事有時發出兩個及兩個以上一連串不同的動作，謂語動詞的動作指向不同的受事，此時句式為“把＋NP施＋VP1＋NP受1＋VP2＋NP受2”，例如：

（27）幾年就把老劉討起婆娘，生嘎細伢子哩。幾年時間就被老劉娶到老婆，生了小孩了。

這種句式中“把”與謂語動詞的每項動作都發生了關系，如例句中“討婆娘”和“生細伢子”的施事都是“老劉”。

2.把＋NP施＋PP＋VP

這種句式的受事由介詞提前至謂語動詞前的介賓短語中，介賓短語在句中充當狀語，表示處置的對象。邵陽方言一般使用介詞“連”、表處置的介詞“把”將受事提前，例如：

（28）把他連電視機都摔嘎哩，何嘎唔氣。被他連電視機都摔了，怎么不生氣。

（29）真個要是把別個把他打一餐飽滴就好哩。真的要是被別人狠狠打他一頓就好了。

例句（28）中的受事“電視”是由介詞“連”引出，相當于處置介詞“把”，不過沒有處置意味。例句（29）是邵陽方言中被動句和處置式的結合，在這一句式中，第一個“把”是表被動的介詞，“把”后的賓語是動作行為的施事“別個”；第二個“把”是表處置的介詞，后面接動作的受事“他”。這一句式中的VP往往是述補結構。

3.把＋NP施＋V得＋NP受＋VP

這一句式是“得”字補語用于“把”字被動句中，補語往往是復雜形式，例如：

（30）把他罵得老王走都走唔贏。被他罵得老王跑都來不及。

（31）箇里一下，那里一下，把她搞得我都唔曉得要做么子哩。這里一下，那里一下，被她搞得我都不知道要干什么了。

上述例句中的補語都是復雜形式，句子的受事“老王”“我”包含在補語中，做主謂結構中補語的主語。

4.把＋NP施＋VP

上述三種零受事主語“把”字句的受事NP受都出現在句子中，句子可以改為相應的受事主語句，如例句（25）可以說成“大學把錦妹子考起哩”。與前述三種句式不同的是，這一種“把”字句中沒有出現表示被動的NP受，也無法補充出句子的受事主語，因而語義上不是表示被動的，句子也不能變換為相應的被動句。這種句式中的介詞“把”進一步虛化，已經褪去了被動意義，受其位置、語義等因素影響，更易萌生出其他隱含的附加語義，如下述例句中的“把”就只用于引出相關事件，沒有意義。

（32）雞绹倒好好的，何嘎把它跑嘎哩。雞綁得好好的，怎么被它跑掉了。

（33）把他□［p?35］得幾好，我尋也尋不到他。被他藏得多好，我找也找不到他。

這兩個例句中都沒有出現被動受體，雞是自己掙脫跑掉的，他是（在捉迷藏游戲中）自己將自己藏好的，“把”前面無法補充出受事主語，在這里“把”的作用只限于描述已然的事實，沒有其他意義。

三、“把”字被動句的語義功能

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的語義功能豐富，在不同的句法結構中能表現出不同的語義功能。具體說來，存在受事主語的“把”字被動句常用于敘述不幸的遭遇或強調施事行為；零受事主語“把”字被動句則多用于傳達意外、原因等語義色彩。

（一）表示不幸遭受

表示不幸遭受義是漢語被動句的常見語義。王力先生指出被動式的作用基本上是表示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4］419。李宗江也認為以漢語為母語的人群，盡管方言不同，表“有損”義的被動句都是人們心中認為最自然、最典型的被動句［5］。邵陽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也多用于表示不幸遭受的語義色彩。在上述存在受事主語“把”字被動句的例句中，謂語動詞多帶有“損害”義，如“弄”“闖”“罵”等，而受事往往是受損者。

（二）表示強調

通過對“把”字句結構的討論我們發現，邵陽方言中，無論是有受事主語還是零受事主語的“把”字被動句，句子的施事必須在句中出現，不能省略，被動標記“把”在結構上的作用就是引介施事，這一點與普通話被動句中的施事在一定情況下可以省略有所不同。筆者認為，這一結構有一定語義價值。在語義上，“把”字被動句中的施事常常是由說話人或者說話人寄托了強烈情感的某個人或事物充當的，這樣的施事具備了諸如［有生］［有情］［有意］［已知］等原型主語所具備的大部分語義特征，同時也是對話雙方交談的關注重點所在。換言之，這樣的施事很可能成為敘述的焦點而前景化為主語。例如：

（34）箇隻事要是把他曉得就唔得了哩。這件事要是被他知道就不得了了。

（35）莫把他看到你哩。別被他看到你了。

上述兩個例句中，施事“他”都是說話人關注的重點，是提醒聽話人需要刻意隱瞞事情和躲避見面的對象，施事在語義上成為對話雙方都關注的重點，成為句子的話題所在，特意用“把”引介指出，重點強調。

（三）表示意外

邵陽方言中的“把”字被動句還可以用于敘述意料之外的事情。語義上表意外的被動句屬于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中較為特殊的一種類型，此時說話人是使用了一種利于表達負面情感的句式來敘述使說話人感到驚喜等正面情感的事情。杉村博文將這種能傳達出事情超出意外之情的被動句稱為“難事實現”的被動句［6］，例如：

（36）他屋里以前飯都吃唔上，現在把他在邵陽買起套房子哩！他家里以前飯都吃不上，現在被他在邵陽市買了套房子了！

（37）字都唔認得幾隻，把他寫出本書哩！字都不認識幾個，被他寫出一本書了！

表“難事實現”情感的被動句往往用于零受事主語句“把＋NP施＋VP＋NP受”這一句式中，因為這一句式中的NP受通常沒有定指，施事的行為所產生的結果往往超出說話人原本所預想。例句（36）（37）都在前一分句中鋪墊了前置條件，在家庭貧困和文化條件有限的限制下，說話人沒有設想過“他”能買套房子和能寫出本書。邵陽方言中這一“把”字被動句突顯的是超出說話人和聽話人意料之外的意外事件，蘊含著“難事實現”的驚訝語氣。當說話人需要更強烈地傳達這種情感時，還可以在動詞前用“也、竟然、還是、到底”等副詞加以強化，如例句（37）可以說成“也／竟然把他寫出本書哩”。

（四）表示原因

在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中，受到句子的語義組合關系，上下文語境等因素的影響，“把”具有了表示原因的語義色彩，例如：

（38）把趙老師說嘎幾句，娃娃就坐到認真看書哩。被趙老師說了幾句，娃娃就坐著認真看書了。

（39）把他板起隻臉，別個□［?a24］唔敢走哩。被他板著個臉，別人都不敢走了。

例句（38）中因為趙老師的說教起了作用，娃娃才坐好讀書，“把”前沒有受事主語，“把”處于原因分句的句首位置上。這一句子的受事主語還可以移至句首，句子的施受關系及語義關系沒有變化。在邵陽方言零主語的“把”字被動句中，句子里沒有出現被動受事，句子表被動的語義色彩不明顯，因而更容易隨著語境的變化導致意義的泛化。例句（39）就屬于這種情況，“把”位于前句原因分句的位置，因為他嚴肅地板著臉，大家才不敢隨便亂動。上述兩例中的“把”都受其語義語境的影響帶有了表原因的語義功能。

四、邵陽方言“把”字的語法化過程

從歷時角度看，現代漢語方言中不少被動標記是由給予義動詞演變來的，如：給、賜、盡等，這說明被動標記的演變存在某種規律。蔣紹愚先生以“給”為例，將其演變路徑總結為：給1（給予）—給2（讓，叫）—給3（被動）［7］。邵陽方言中的“把”也符合這樣的演變過程，表被動的介詞“把”應是由表給予的動詞“把”演變而來的，其演變路徑為：把1（動詞，持握義）—把2（動詞，給予義）—把3（動詞，使讓義）—把4（介詞，被動義）—把5（介詞，語義不斷泛化）。本節以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為中心，結合近、現代漢語語料，具體論述其語法化過程。

（一）由持握義動詞演變為給予義動詞

“把”最初是一個實義動詞，《說文·手部》對它的解釋是：“握也，從手巴聲”［8］252。邵陽方言中的“手把手”“把門”等詞語依然保留了這一本義，上文引言中的例句（1）也保留了持握義。

關于“把”從持握義動詞演變為給予義動詞的研究已經比較充分了，黃曉雪、李崇新認為表給予義的“把”來源于持拿義的“把”，“把”給予義的獲得經歷了“把”“與”同見于一句，“把”“與”連用和“組合同化”3個階段［9］。邵陽方言中的“把”同樣經歷了這些演變階段，現在邵陽方言中表給予義的處置句同樣以“把”字為主，如：

（40）把我手機！給我手機！

（41）手機是舅舅把我的。手機是舅舅給我的。

“把”表給予義單用時出現在祈使句中，句子不出現施事，如例句（40）。句中如果需要出現施事，句法一般傾向于“把”字處置句，例句（41）中的“把”就是表給予義的動詞。

邵陽方言中的“把”在獲得給予義之后向著使讓被動義發展，并逐漸泛化演變出其他語義功能。

（二）由給予義動詞演變為使讓義動詞

“把”在獲得給予義之后，廣泛地應用于“把＋NP＋VP”句式中，例如：

（42）我把你打，看你敢唔敢打！我讓你打，看你敢不敢打！

（43）老弟要看電視你就把他看一下哈。弟弟想看電視你就讓他看一會。

近代漢語中也存在這種句式：

（44）如今我特把尼姑聽見，說我們肯與他銀子，哄他來。（《型世言》）

（45）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水滸傳》）

在“把”字使役化或被動化過程中，“把＋NP＋VP”這一句式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當句子的動作由前面的施事發出時，給予句與使役句的句子結構相同。上述幾個例句中的“把”都可以有雙重分析，如例句（42）中“打”的動作由“你”發出，此時的“把”既可以理解為給予義，又可以理解為使役義。“把”字語法化過程中存在這種中間狀態，給予義與使役義的界限不是非常明晰，有些句子中“把”的意思尚未固定，既可以說表給予，也可以說表使役，或者意義比較模糊，說不出到底是表給予義還是表使役義，這種中間狀態的存在也說明了“把”具有從給予義向使役義發展的可能。

那么，表給予義的“把”怎么演變出表達主觀意愿的使讓義呢？從認知心理來看，“給予”僅表示所有權的交接，而當說話人對施事的這種交接行為帶有強烈期待時，這種交接就帶有了主觀性，“把”就慢慢帶有使讓意味了。也就是說，當“把”由單方面的給予（給NP，NP做某事）轉化為主觀上的期待或要求（讓NP去做某事）時，給予義就向著使讓義轉變了。

（三）由使讓義動詞演變為被動介詞

“把”的被動義是從使讓義進一步發展來的，下面的例句可以看出二者的聯系：

（46）那隻好位置早把別個占倒哩。那個好位置早被別人占到了。

（47）你的良心把到狗吃嘎哩。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近代漢語中：

（48）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把人罵了烏龜王八，看你如何做人？（《歡喜冤家》）

（49）這明明是天賜我兩個橫財，不取了他的，倒把別人取了去？（《殺狗勸夫》）

從句法結構上看，“把”字使役句與被動句的結構具有相似性，都是“NP1＋把＋NP2＋VP”結構。在“把”由使讓義動詞向被動義介詞轉變的過程中，雖然從表面上看，句子的結構沒有發生變化，但實際上句子內部的語義已經進行了重新分析。NP1變成了動作的受事，NP2變成了動作的施事，“把”演變成了表被動的介詞，形成被動句“NP受＋把＋NP施＋VP”的句式。同時，受漢語史上所發生的語義重心后移影響，后置的VP成為句子的謂語中心語，“把”字喪失了主要動詞的地位，只能退而充當一個次要成分，處于非語義重心地位的“把”在語義的影響下自然地成為體現主被動關系的情態成分，并逐步虛化為被動標記。

從認知基礎上看，邵陽方言中表被動的“把”字句所描述的事件多是說話人不期望發生的事件，帶有很強的主觀性，因而其中的NP受容易成為移情對象，造成NP受和VP之間的被動關系成為前景信息而被凸顯出來［10］46。如例句（46）中，說話人自然不希望那個位置被別人占據，但事件已經發生，說話人用被動的關系表達不如意之情。

（四）“把”字語義功能的進一步拓展

王力先生指出唐代被動句有了新的發展，“被”字的前面有主語，動詞的后面仍然有賓語，而賓語所代表的人物又是主語所代表的人物所領有的。在這類被動式里，主語只不過是個間接的受事者，而動詞后的賓語才是直接的受事者［4］415。如前所述，邵陽方言“把”字被動句中存在“NP1＋把＋NP2＋VP＋NP3”句式，這一句式的受事主語NP1也跟主動句的主語一樣經常承前省略，因此，這種帶賓語的被動句常常表現為“把＋NP施＋VP＋NP受”形式。當受事在動詞后出現，“把”前無法加上受事主語時，句子就變成了邵陽方言中最常見的零受事主語被動句形式。

在“NP1＋把＋NP2＋VP＋NP3”結構中，“把”一方面和前面的受事主語NP1關聯，另一方面又和后面的施事NP2關聯，這樣的“把”受制于施受關系中，被動意義明顯。而當受事出現在動詞之后，“把”后面是一個完整的SVO結構時，“把”前面缺少受事主語，受到的限制變少，使讓被動義逐漸減弱。“把”的語義也隨著語境泛化，延伸出強調、意外、原因等多種語義功能。

綜上所述，在被動句的發展演變中，省略、類推和重新分析是造成語法化的重要動因［11］，在各方的作用下，邵陽方言中的“把”慢慢由持握義的實義動詞向給予義，再向被動義轉化，并最終造成了“把”字語義功能的進一步拓展。

五、結語

邵陽方言中“把”的語法意義和功能很多。本文詳細描寫了使用“把”字作被動標記的兩類被動句，按照是否存在受事主語將“把”字被動句分為兩類，并從歷時的角度探討了“把”的語法化過程，認為表被動的介詞“把”是由表給予的動詞“把”演變而來的。目前多數學者都認同南方諸多方言中的被動標志是從表給予動詞演變來的。邵陽方言中的“把”字句或可為這一觀點提供例證。同時，南方多處方言被動標記的演變殊途同歸，其中蘊含的深層次演變機制有待進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