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雄
(魯迅美術學院)
在唐武宗滅佛運動后,中國的佛教遭受了嚴重的挫折。這個時期,佛教遭到打擊,許多寺廟被毀,僧侶被迫回俗。然而,在這樣的動蕩時刻,禪宗卻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和抵抗力。禪宗在滅佛運動后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反而在各地蓬勃發展,壯大起來。這種現象的背后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禪宗獨特的特性起到了關鍵作用。禪宗強調“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這種特點使得禪宗的傳播和實踐不依賴于廟宇或特定的儀式,而是通過直接觀照人心來達到覺悟和成佛。它不依賴于特定形式的修行,而是注重個體的體驗和領悟。禪宗強調“見性成佛”,意味著通過深入內省和直觀,可以實現對自性的覺悟。這種直接體驗的覺悟不依賴于經文或儀式,而是依賴于內心的覺知。這使得禪宗的修行更具靈活性,不受特定的時間、地點或形式的束縛。禪宗的生活方式也體現了這種靈活性和自由。禪宗不要求僧侶每日嚴格守戒、念經、打坐,而是鼓勵平常心地過日常生活。在飲食和休息方面,禪宗主張“饑來即吃飯,睡來即臥瞑”,強調順應自然,不囿于形式,體驗當下。這種簡單樸素的生活方式符合廣大人民的普遍需求,使禪宗更具吸引力。此外,禪宗強調言教無益,注重直接體驗和心靈的默觀。禪宗不僅僅停留于學理上,更側重于通過實踐和體驗來觸發頓悟,達到心性的覺醒。禪宗的教義和傳播方式更加貼近人心,更容易引起普通民眾的共鳴,進而壯大其信眾群體??傮w來說,禪宗之所以在滅佛運動后能夠興盛發展,主要原因在于其獨特的教義特色、靈活自由的修行方式以及符合廣大人民生活需求的生活方式。這使得禪宗不受形式限制,能夠自由傳播,吸引更多信眾,成為當時佛教中的一支強大力量。
除以上禪宗思想之外,南禪宗在禪宗思想中擁有獨特的特色,強調打破對佛祖的崇拜,追求個體的自我超越。他們認為,若人追求佛,則會失去佛;若人追求道,則會失去道;若人追求祖,則會失去祖。南禪宗主張向內求道,深入認識自己的心性,而不是在外部尋求解脫的路徑。他們強調超越傳統的束縛,追求個體的自由和真實的自我表達。盡管有時言辭偏激,但這正是南禪宗的核心思想,也是狂禪的精髓所在。南禪宗的思想挑戰了傳統的觀念,鼓勵個體去尋找真實的自我,并通過超越常規的方式來實現內心的解脫和自由。他們不接受依附于佛、道、祖的崇拜,而是主張個體通過深入反思和覺察自己的內心,超越傳統的束縛和限制,尋找真實的自我。這種思想對個體來說是一種解放,鼓勵人們擺脫對外界規范和期望的依賴,去直面自己的內心世界,并通過超越常規的行動和表達方式,實現內在的自由和解脫。雖然有時言辭偏激,但正是這種反傳統的態度和超越常規的方式,使得南禪宗的思想在禪宗中獨樹一幟,也為后來的狂禪思潮鋪平了道路。
在唐代,臨濟宗的創始人義玄開創了一種極端的方式,被稱為“呵佛罵祖”,可以說為后世狂禪的發展奠定了基礎。他推崇一種極端的解脫方式,無視傳統的倫理道德,以打破一切的方式來展現自我本質,呈現自己的心性。據《景德燈錄?!酚涊d,義玄在黃檗的時候曾與希運禪師交流,希運甚是賞識他的才華,傳授給他心法,并預言他將成為禪門的領袖。希運向義玄示意他將來的道路需以非常手段來打破常規,為世人所不容。義玄繼承了希運的門風,開創了臨濟禪宗。他通過呵斥和打罵的方式來延續傳承,以引發弟子們的覺悟。他強調佛是幻化之身,祖是老比丘,對佛和祖的追求只會讓人陷入束縛。他反對人們追求佛和道的理念,主張人們通過自行自修來擺脫束縛。據記載,有人問義玄是否還看經、是否還學禪,他回答不看經,不學禪,總教讓自己成佛成祖。他摒棄了對外在形式的依賴,主張人們通過內心的自我修行來實現真正的解脫。盡管義玄的方式打破了常規,甚至被認為是偏激的,但他一直圍繞著向內的禪宗理念。他鼓勵人們擺脫外界的拘束,直面自己的本性,通過自我覺察和修行來實現內心的解脫。這種狂禪的精神在后世傳承,并對禪宗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義玄的禪宗思想在歷經幾百年的發展后,在宋代達到了極盛期,臨濟宗便是其崛起的體現。該宗派通過義玄的創立,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呵佛罵祖”狂禪思想。這種思想在宋代得到了進一步傳承和發展,成為當時禪宗的重要流派,也為后來的禪宗發展奠定了基礎?!暗律桨?,臨濟喝”,這句話成為臨濟宗的代表。臨濟宗崇尚直指人心、不依文字的禪修方式。不拘泥于教條和經典,而是注重在當下直接體驗,以覺悟為本。這種思想反映在禪宗的詩詞中,如云門文偃禪師法脈的北禪升的詩句展現了對傳統束縛的解脫和對自由境界的追求。這種灑脫、狂放的禪宗精神在宋代得到了廣泛傳播,許多禪者受到啟發,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禪宗文化。黃龍慧南禪師主張“無去無來亦無住”,這種思想體現了破除傳統、突破束縛的精神。這種“無去無來”意味著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擺脫了傳統觀念的拘束。它鼓勵禪修者破舊立新,不受傳統模式的桎梏,追求內心的自由和覺悟。黃龍慧南禪師所言的“破二作三,能有幾個?”表明他對破舊立新的態度。這種破舊意味著突破傳統,跳脫固有的思維定式,打破二元對立,尋求新的境界和體驗。這種勇于創新、突破傳統的精神,使禪宗得以不斷發展、煥發活力??偟膩碚f,義玄的禪宗思想經過歷史發展,在宋代得到了進一步傳承和發展,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臨濟宗。這種狂禪、灑脫的思想在當時得到了廣泛傳播,影響深遠。同時,禪宗強調的“無去無來”,呼吁禪修者勇于破舊立新,尋求覺悟和自由,為后來禪宗的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以上可以看出,自唐代開始展露的狂禪思潮,在宋代不僅得到了繼承,而且還呈現出了一定的規模和發展勢頭。狂禪思想對于當時的畫家和畫僧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他們的作品具有獨特的風格和表達方式。在狂禪思潮的影響下,畫家和畫僧們展現出一種超越傳統的創作精神。他們追求真實、自由、奔放的表達,不拘泥于傳統的形式與限制。他們不再追求完美的技法和細膩的繪畫,而是強調情感的流露和直接性的表達。他們以豪放的筆墨和獨特的構圖來展現自己內心的感受和對生命的理解。
關于石恪和梁楷這兩位畫家的記載實際上并不多,現存的作品也很少,特別是石恪,只有一幅《二祖調心圖》(現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據《宋朝名畫評·石恪傳》記載,石恪,字子專,成都郫人。他性格輕率,尤其喜歡描繪活潑生動的人物形象。他曾經寫過一些嘲謔之句,以俳優(即日本的喜劇演員)相似,有時說些雜言,因此在當時社會上頗有影響。他最初跟隨張南本學習繪畫,幾年后已經超過了他。《益州明畫錄》也有關于石恪的記載,稱他是成都人。他從小沒有拘束,聲名遠播。雖然涉獵各種儒學,但志向唯一,就是喜歡繪畫。他攻破古代人物畫,學習了張南本的筆法。有《田家社會圖》《鱉靈開峽圖》《夏禹治水圖》《新羅人較力圖》《陳子昂》《盧藏用》《宋之問》《高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司馬承禎仙宗十友圖》《嚴君平拔宅升仙圖》《五星圖》《南北斗圖》《壽星圖》《儒佛道三教圖》《道門三官五帝圖》。“雖豪貴相請,少有不足,圖畫之中,必有譏諷焉?!睆囊陨峡梢钥闯鲆韵聨c,一是石恪作品以人物畫為主,并且流傳作品甚多,二是據“性輕率,尤好凌轢人物。嘗為嘲謔之句,略協聲韻,與俳優不甚異,有雜言,為世所行?!焙汀半m豪貴相請,少有不足,圖畫之中,必有譏諷焉?!笨梢钥闯?,石恪為人輕率,對豪貴的態度并不友好,畫中還有對他們的嘲諷之意,從這其實就已經能對石恪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對豪貴的態度可以看出他對這類人群并沒有好感,在這他與梁楷的性格就極為相仿,據《圖繪寶鑒》記載:“嘉泰年畫院待詔,賜金帶,楷不受,掛于院內,嗜酒自樂,號曰梁風子。”對賞賜的金帶并不感冒,而是掛院而去,可見梁楷對官方對他賞賜的態度,二人的性格實際上就非常像禪宗佛教中“散圣”的一個形象,在《宋高僧傳?唐真定府普化傳》中言道:“禪宗有著達者,以其發言先覺,排普化為散圣科目中,言非正員也矣。”《景德傳燈錄》中,認為這些散圣是,“禪門達者,雖不出世,有名于時者十人?!痹凇段鍩魰分校@些人物被歸入“西天東土應化圣賢”。簡單的說,散圣可以說具有以下幾點特征:一是“禪門達者,雖不出世”,對禪學頗有研學,但不在禪宗正統法脈之中,二是“發言先覺”具有先覺的能力,也就是才力超群之人,三是性格特點獨特,不守規矩在外表上不修邊幅,代表人物有寒山、拾得、李修緣(濟公)等。當然,石恪與梁楷只是很接近于禪門散圣的一個形象,相比較布袋和尚、寒山、拾得等人,他們對禪宗修為并沒有那么深,并且本職上還是以作畫為主,但哪怕不提及他們的繪畫作品,以二者在行為上的準則以及性格上的輕率豪放,都與禪宗思想尤其是其中狂禪的理念不謀而合。
石恪與梁楷除個性上與狂禪的理念相近,剩下更多的就在他們作品所呈現的面貌上了。石恪與梁楷作為宋代畫壇上獨具特色的兩位畫家,展現了與傳統不同的狂放、豁達的藝術風格,與禪宗的理念息息相通。本文將以“狂”與“禪”為主題,以狂放潑墨技法為切入點,分析這兩位畫家作品中的狂與禪。狂與禪相輔相成,狂放的藝術風格與禪宗的心境和境界有著內在的聯系。石恪與梁楷通過潑墨技法,展現出狂放、豁達的藝術特質。這種潑墨的技法,以其自由、奔放、不受拘束的特點,與禪宗強調的超越、解脫、自由的理念相契合。這種狂放不羈的藝術表現,體現了禪宗“無拘無束”的境界,使觀者感受到一種心靈的解放和開闊。以石恪的代表作《二祖調心圖》為例,通過潑墨技法,他生動地描繪了二祖的形象,呈現出一種奔放、狂放的藝術氛圍。這種奔放的筆墨,似乎是他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也是對禪宗“不拘束”的精神追求。梁楷的《潑墨仙人圖》同樣采用潑墨技法,勾勒出仙人的形象。這種潑墨的筆墨展現了仙人超脫塵世的豁達和自由,與禪宗強調的解脫世俗、追求內心自由的理念相契合??穸U之禪孕于狂,狂放的藝術表現孕育了禪宗的理念。石恪與梁楷以其狂放的潑墨技法,展現了內心的豁達、超脫和自由,這與禪宗追求心靈解脫、境界超越的理念相呼應。潑墨技法的獨特運用,讓觀者感受到禪宗“無拘無束”的心境,也讓畫作展現出獨特的氣質和魅力。石恪與梁楷的作品體現了狂放潑墨技法的獨特魅力,這種技法讓人直觀地感受到狂放與豁達,也呼應了禪宗“散圣”的理念。通過對這兩位畫家作品的分析,我們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狂禪思想,以及狂放潑墨技法在中國繪畫史上的重要意義。這種狂放的藝術表現不僅展現了藝術家內心的豁達與自由,也啟示著人們追求內心解脫、追求超越的生活態度,往深層次講,這樣狂放的方式實際上是一種釋放,它打破了當時固有的繪畫方式,實現了真正從自我出發,表達心性的一種繪畫模式,當然這種模式因人而異,石恪與梁楷則都是通過大筆潑墨來表達。大慧宗杲禪師在《答汪狀元圣賜》中言過:“在我不在人”,“由我指揮”,“我為法王”,這樣強調自我意志,從自我出發,這樣的理念很大程度就為當時的文人士大夫以及石恪、梁楷這樣的畫家提供了支持,這樣的禪宗思想與他們本人的個性相吻合,以至于他們的行為、繪畫技法、以及影響都無形中透露著狂禪的意味。
綜上,“狂”更多的體現在他們二人的個性與技法上,多用己意,不犯古今,突破傳統,我為法王,真正試圖做到畫由心生,而所誕生的禪意,則是自性自心,無事于心,無心于事,在這里梁楷石恪哪怕用再怎么瘋狂的筆墨,他們所畫的依舊只是生命的本來面目,心中羅漢的形象,心中仙人的形象,從畫面內容,羅漢的狀態,仙人的步伐,也依舊是給人一種很靜的感覺,用不拘禮法且打破常規的新方式去真實的表現自我,實現自我,畫出心目中的形象,并且以一個簡、淡的畫面去呈現,這樣的行為與所畫的場景無外乎就已經充滿禪意了。
狂禪作為禪宗中的南禪的一大特色,一度成為兩宋時期文人、禪僧等修禪者的一大解脫之道。禪宗之理念是應援而發,天地萬物、衣食住行都是機緣,如何去把握這些機緣才是重中之重。當時的文人士大夫雖飽讀詩書,但是并未跟隨自己的內心去做行事,一切的一切都以詩書為準,反而是受到了束縛。大慧宗杲禪師曾對此有批評:“措大家一生鉆故紙,是事要知,博覽群書高談岡論,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莊子又如何?周易又如何?古今治亂又如何?被這些言語使得來,七顛八倒,諸子百家才聞人舉著一字,便成卷念將去。以一事不知為恥,及乎問著他自家屋里事,并無一人知者。可謂終日數他寶自無半錢分,空來世上打一遭?!贝蠡圩陉蕉U師這里并不是批評孔孟等人的思想,而是強調受其所束縛,不知自家本來真面目,此話中強調不知自性自心的家事,便是空來世上走一回。禪宗中需要類似狂禪的這種存在,打破拘泥,打破束縛,雖言語行為在現在看來有些過激,但確實在當時體現出了“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效果。
同理也體現在了繪畫上,石恪、梁楷的大潑墨手法正是這種狂禪之風最好的體現,他們開創的先河,使得越來越多畫家也開始超越翰墨畦徑,不再循規蹈矩,后續涌現了例如元代的顏輝、因陀羅、明代的徐渭、清代的黃慎、閔貞以及近代的齊白石等等一系列畫家,正是受到了他們的影響。雖然對后世影響頗深,但后續因時代變革、文化變遷等等一系列原因,使石恪、梁楷刮起的狂禪之風沒有在繪畫上成為主流甚至逐漸沒落,但依舊是在中國繪畫史上留下了獨具特色的濃重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