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一路向南

趙思芳

太陽從東山探出腦袋的時候，起先是一個極圓的火球，并不耀眼。我直視著，看它一點點兒向上跳躍，把光線射向山坡，熔化成一片泛著金色的海洋。我家的水牯在這溫暖的海洋里，慢慢向前移動，嘴巴不停撕扯著它喜歡的青草，間或抬頭看向遠處。

我的目光就顯得呆滯了。在我趕著水牯來到家對面的山坡之前，母親揮舞的竹條讓我周身疼痛難忍。前天，母親給了我一角錢，讓我放學后到供銷社買鹽，但在跳繩時卻弄丟了。所以，這頓打挨得并不算冤枉。

遠處的天空高曠，近處的天空寂寥，沉睡一夜的山坡，散發著一股潮濕的草腥味兒。從山頂俯瞰，茂密的樹木連成一片，村莊如同點綴在山間的一片花朵，渺小而遙遠。我暫時逃避了那里，避開了雨點般落下的竹條和母親憤怒的咆哮。

樹上的鳥兒無知無覺，唱著歌兒，聲音水靈靈的。我牽著牛繩來到一處茂盛的草叢，好讓水牯快些吃飽，父親上午還要用它犁紅薯地呢。哧溜溜，草叢有一盤烏黑的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是一條盤著的蛇。只見它將柔軟的身體緩緩打開，慢慢舒展——好大好長的一條烏蛇！我的心怦怦跳著，臉火烤般發燙，忙丟下牛繩向后退著，無奈雜草叢生、荊棘遍地，一時間逃不多遠。扭頭看，那條烏蛇軟軟的身體竟然豎立起來，快趕上我身旁的那棵小松樹高了。長這么大，從沒見過蛇會豎立起來。我的心跳得更加激烈，因為聽村里人說過，蛇如果將身子豎起來，是要和人比高低，一旦它高過人，就會發出攻擊。

我身體在發抖，不敢直視那條黑蛇。山上就我一個人，恐懼像潮水襲遍全身，我本能地藏在草叢里哭號。可哭了一會兒，并沒有看見蛇來纏我，難道它良心發現，不肯傷害一個只有十歲的女孩？

我站起身子，可哪兒有蛇的影子？忙跑到水牯身邊，我有點兒恨它，如果不是為了它，就不會遇見大黑蛇了。我彎下腰，折斷一根荊棘，使勁抽打水牯，試圖將滿腹怨氣發泄到它身上。水牯哞哞叫幾聲，低頭掙著繩子。它可憐的眼神，促使我放下荊條，并撫摸著它的臉。太陽升得老高了，肚子咕咕響，我昨晚的稀飯早已消化干凈，于是我牽著水牯慢慢往山下走去，將它拴在池塘邊的柳樹上，便回家吃飯。可鍋里只剩下已經凝固的稀飯，盆里的菜也吃光了。我勉強吃了幾口，又背著筐出去打秧草。

待我背著一筐秧草回家時，家里來了親戚。飯菜的香味兒，讓我肚子條件反射似的咕咕作響。那天中午，外祖母和三姨來了，還有一個陌生人，是外祖母家的鄰居。她們結伴來我家，要給我讀初中的姐姐說婆家。姐姐還這么小，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早就要說親，但我還是挺高興，因為母親做了大米飯，燉了老母雞，用韭菜炒了雞蛋。

我肚子實在太餓了。可母親說，不能沒禮貌，大人們還沒吃，輪不到小孩子。母親招呼完客人，卻讓我在廚房隨便吃點兒，說堂屋那桌飯菜僅夠客人吃，還說小孩子上桌會討人嫌。

于是，我蹲在灶臺邊，幾下就把母親撥給我的那點兒菜吃光了。我端著碗，怯怯地來到堂屋，三姨連聲招呼我上桌吃飯，母親卻瞪了我一眼，我的臉剎那就紅了，雙腿不自主地向門邊挪去。于是就想，早晨的黑蛇如果比我高，真的向我攻擊了，母親此刻也許就看不到我了。我如果去了，母親會流淚嗎？從山上下來后，我很想跟母親說我遇到的危險和恐懼，說說我的心當時是怎樣的狂跳。可我被貧窮磨礪的母親，她的眼睛和心早已粗糙不堪，她無暇顧我一切的風吹草動……想起這兒，我大哭起來。外祖母忙將我牽到她面前，往我的碗里放了幾塊雞肉，然后數落母親對我太嚴苛了。母親不說話，嘆了一口氣，眼里好像有淚花閃過。

午后，起風了，云朵一路向南飄去。門前高大的楊樹嘩啦嘩啦作響，池塘里泛起粼粼波紋，姐姐的長發飄了起來，母親的衣角也翹了起來，母親又催促我快去放水牯。

駱駝山不高，但很陡峭。牽著水牯要使勁地向山上拽，水牯的力氣很大，一個勁兒往后退。我拿鞭子抽它，它勉強地向前爬一節；再抽，它又艱難地往上爬一節。經過祖墳時，我脊背有點兒發涼，那排墳墓里躺著我的祖父祖母。由于他們去世早，才讓我父親飽嘗到很多的人世苦難。

終于來到了山坡上，可樹上的知了，還有說不上名字的各種蟲子不停地唧唧復唧唧，讓我感到煩躁。山溝里倒是郁郁蔥蔥，那些小樹又長高了一截子，枝葉伸向蔚藍的天空。而金燦燦的太陽只能透出稀拉拉的光點，像極了銀項圈。

找到一片豐茂的草叢，將水牯拴在樹上，我尋個陰涼坐下看書。那個勤勞善良的劉巧珍披著紅蓋頭，路過高加林家的田畔，她的眼眶潮濕了，往昔的一幕幕涌現眼前。她落淚了，我的眼眶也盈滿淚水。黃土地上生長的愛情，曾經是多么美好。德順爺爺說，巧珍是一塊金子，可惜高加林把她弄丟了。我聽到巧珍的哭泣聲，開始很小，后來越來越大，這聲音蓋過了山上的蟬鳴聲、鳥啼聲。我禁不住也哭了，哭得小胸脯一起一伏。透過朦朧的淚眼，我看見山那邊跑來一頭母牛，我家的水牯停下吃草，朝母牛看去，還不停地掙著繩子。眼看著繩子就要被它拽斷，我趕緊過去，解開繩子，想避開母牛。我牽著水牯來到一處高坡，我不敢將水牯拴在樹上，就牽著它吃草。

哞……那邊的母牛不停地呼喚，水牯又抬起頭，不再專心吃草，它的眼睛瞪得渾圓，身體下面突然冒出來一截長長的、紅紅的東西，還在滴水。我的心又開始狂跳不已，不知要發生什么事。我把牛繩拽得更緊了，水牯的頭使勁扭著，它要奔向那頭母牛。我想起父親說的話，要把牛看緊，不要讓它掙脫繩子，那樣它要不去莊稼地糟蹋莊稼，要不就跑得沒了影子。

山頂上的地里長滿茂盛的芝麻，我擔心水牯踩踏，芝麻地的主人知道了可不得了。我使勁兒拽著繩子，可水牯極力反抗著，它的眼睛瞪得更紅更圓。突然，它調轉牛角向我襲來，我急忙躲閃，哧啦一聲，我的的確良花襯衫被它挑破了。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我用了一個春天撿拾紫云英的種子換來的。

我丟開牛韁繩，傷心地坐在樹下哭。可當我看見我家的水牯騎在母牛身上后，我更害怕了，不知該怎樣制服這個龐然大物，更不知道它們在干什么。抬起淚眼再次望去時，才發現我家的水牯和母牛都不見了。我慌忙跑向山頂，向遠處看，目光掠過連綿的山脊和茂盛的樹林，哪里有它們的影子啊。

太陽已經西斜，蟬鳴一浪高過一浪，幼鳥發出唧唧的叫聲，似乎在呼喚父母還巢。我去找水牯，可那陰森森的樹林，讓我不敢走進去。我想回家，可一想到母親那雙飽含艱辛的浮腫的眼睛，我只好向水牯走失的方向走去。

翻過了兩座山坳，我不敢往前走了，西邊的天空已沒有了太陽的蹤影，一朵朵白云也變成了灰色，天地一片昏暗。于是我往家走，一直走到我家屋后的山頂。向山下望去，依稀看見灣子里的毛驢車回家了，弟弟趕著豬也回家了，嬸嬸們呼喚雞子的聲音也傳了過來。

嘎、嘎，一只烏鴉落在身邊的一棵松樹上，突如其來的叫聲讓我頓時恐懼起來，我一口氣跑下了山。可我還是不敢回家，只好躲在門前的草垛旁，心還在狂跳，腦袋暈乎乎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卻睡在家里的竹床上，水牯正躺在家門口的石磙旁，大片的朝霞正一路向南飄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