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樹

郭俊亭

村里有棵老槐樹，異常粗壯，至于樹齡，沒人知道。母親叫它腳繭子樹。夏天，開滿細細的槐花，淡香籠罩了半個莊子；秋天，樹上結滿淡綠的槐角，鼓鼓的，味道入口又苦又腥。粘稠的汁液粘在手上，一股豆腥味，洗了也經久不散。它是槐豆，可以入藥。

村人都說樹上住著槐爺，可槐爺什么樣，從沒人見過。日子久了，槐樹活成了村民心目中至高的神靈，沒人去傷害它。槐樹也老了，樹干空了，空洞一年比一年大，可槐樹仍頑強地活著，雖然樹冠只有一半會吐出新葉。我外祖母常說，人老了個頭會縮，而槐樹也一年比一年變得瘦矮，就像人一天天變得衰老。

槐樹長在一戶人家的院墻邊上，那戶人心善，精心地呵護著槐樹，扒房蓋院均非常小心，生怕傷住了槐樹。有一天，傳說村里要修路，但村人不愿傷害它，由此槐樹躲過了一次劫難。可槐樹最終也沒能幸存下來，剛開始幾年，不見冒出葉子，成了一段黑色的樹樁，后來就肉眼可見地完全腐朽了。

記得我母親曾說，河上街也有棵歪脖子老槐樹，離村子有三四十里。老槐樹旁邊有一個掐膏藥的，非常靈驗。有次我哥害炸腮，父親背著去求了一張膏藥回來，貼了幾天就好了。而那棵老槐樹，我雖然沒見，但因此長在我童年的記憶里，等我見到它時，我已經身為人父的不惑之齡了，而我母親已不在人世了。據縣志記載，那棵老槐樹長在沙澧河的交匯處的岸旁，是明初山西洪洞縣移民帶過來種下的。

家鄉有種刺槐，暮春百花開罷，它才遲遲地在經年的老枝上吐出一串一串的槐花。槐花開時，一片香甜味彌漫在小村里，蜜蜂嚶嚶嗡嗡忙碌著，幾天的工夫，槐花一嘟嚕一嘟嚕，圓滾滾地，既稠密又肥實。花開時的甜味，通過風和空氣的傳播，似乎纏繞在人的鼻孔里和舌尖上。經不住槐花的誘惑，小孩子會把槐花放在嘴里吸吮。鄰居大娘說，槐花在青黃不接時可是救人命的好東西。

我父親在大門外種過一棵刺槐，我家東屋外頭也有一株老刺槐樹，我記事起就那么粗，過了幾十年似乎沒有什么變化，還是那么粗。刺槐的樹冠一律不大，不像結槐豆的古槐樹冠闊大。刺槐的槐花摘下來可以撒上面粉，放在籠內蒸熟，再拌上蒜汁、麻油，不啻一道美味；槐花沖洗后空水，拌上雞蛋，炒菜，既香又筋道；槐花還可以用來包餃子，口味非常新鮮，頗有風味。后來因為翻蓋房子，院外的兩株槐樹都出掉了，不免可惜，讓人不時懷念每年槐花盛開時的情景。

又是槐花開時，我回到村里，鄰家小侄，拿來竹竿，鉤下一串一串的槐花，讓我帶回城里做蒸槐花，滿滿的一份情味。在北京市的房山區，從十渡鎮和河北鎮兩個方向進入山區，通過崎嶇的山路是可以走通的，末春時，山口里總有賣槐花蜜的，蜂蜜里有種淡淡的槐花的清香。母親在世時，常年身體不好，又有便秘的毛病，我時常買些蜂蜜給母親沖茶喝，母親說很甜。

北京老城區的街道里，種植著成排的槐樹，入了深秋，密集的槐豆角，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晶瑩透亮，沉甸甸的。北京人愛種槐樹，老城區里留下上百年的槐樹是很容易看到的。我感覺樹齡較長的當屬西山曹雪芹故居的槐樹，樹齡平均在三四百年之間，那種遒勁滄桑的姿態，讓人心生敬意，據說《紅樓夢》就是在這里完成的。

北京的老胡同，又細又長，四合院一律都矮，入院甬道也是窄窄的，兩邊放著自行車，舊椅子諸等物件。有的人家門口種著幾株蔬菜，辣椒、秋葵，有在墻壁上拖著葫蘆、冬瓜、南瓜、梅豆、喇叭花的，也有種植月季、小桃紅的。那些空了的房屋，不用問，從房頂上就能看出，多年不住人的房頂瓦縫里長著密密細細的長草，秋天一片衰落枯黃。住人的院落，到處飄著人的影子和人的氣味，院落里曬著被褥、衣服。傍晚時，會看到一些老者對坐閑聊，談些舊年趣事；有的婦女也在低聲嘮著家常。有個老者，每到晚上就會在院門外獨自抽煙，濃烈的火煙味撲面而來——北京的胡同里演繹著普通人的生活百態。

前門片區胡同，最熱鬧當屬留學路。留學路在明朝時叫牛血胡同，到了民國初年，有要員認為不雅，諧其音把“血”改為“學”，“牛”改為了“留”。從清末到民國又是學習西方文化的高峰，留學路就這樣沿用至今。

留學路約七八米寬，長約千米，一街兩行店鋪林立，兩邊的胡同像蜈蚣的爪子，胡同里一律保留著老北京四合院的建筑。有賣燒餅、豬頭肉、白水羊肉、醬菜鋪子、古董首飾、修鎖補鞋配鑰匙的，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宮門口饅頭店，一到飯點買面食的排起長隊，尤其是雜糧豆包，皮薄如紙，包裹著黑色的、紅色的、紫色的諸等豆類，香甜可口，吃過后又利于腸胃消化。還有幾家賣大餅的，鍋里是涂了豬油的，烙起的大餅，一層一層，既香又筋道。水果店，果品從店鋪里一直擺到門口外邊，琳瑯滿目。還有烤鴨店，拉面館，快餐店，東北菜，重慶火鍋，老北京銅鍋涮，上海吉祥混沌，羊雜熱湯，安徽板面，河南燴面諸樣，這里的消費都是平民化的，價格并不貴。

穿過幾條胡同，我遇見了幾棵槐樹，望著在風里搖擺的槐角，我確信經過寒霜后的槐豆，就是一味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