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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雀尋枝

2023-02-20 13:48:15
牡丹 2023年1期

韓 鴉

1

這個冬天相較于以往,來得晚了些,直到春節(jié)前的月末,一場小雪才不急不慢地飄落下來。空氣中僅存的一絲熱量被雪花抽離,由西北而來的風(fēng)也因此攜帶上了刀子般的凜冽。從這條鄉(xiāng)村公路進(jìn)到這個村子的第一幢房子,就是她家。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竹林,連接著旁邊高了一截的綠色麥田。冬小麥已經(jīng)三五寸高了,在冷風(fēng)中搖曳著,等待著這場渴望已久的雪花覆蓋。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來的時候,在冬季里空氣干燥而退了一層綠的竹葉便像是一粒粒將要爆開的玉米一般,噼里啪啦地響。夏季里成群在竹林里乘涼的麻雀,到了這個季節(jié),只余下迷了路離了群的三五只,正四處尋覓著吃食。道路的另一邊,幾棵已有一二十年壽齡的泡桐樹,枝丫上稀稀松松地掛著些干灰的卷曲枯葉,如同開始脫發(fā)謝頂?shù)闹心耆恕6屓吮У氖牵瑏砟甏禾欤瑯鋾匦掳l(fā)芽,長出新一輪的綠葉,人呢,頭發(fā)不會再次長出來,生理機(jī)能的退化,只會使之趨向于真正的死亡。再遠(yuǎn)一點兒,是一大片連綿的獼猴桃田地。自從這里作為南水北調(diào)水源的源頭,大量的莊稼被退耕,種上了能凈化水源的果樹。每當(dāng)冬天雪花降臨的時候,村里的老人總有熬不過去的。以前總聽老人們說“熬冬熬冬”的,這兩三年中,她才算明白了其中的含義,熬過了這個冬天,就意味著又能安穩(wěn)地再度過一整年。淑貞收拾好了衣物,拿盆倒了熱水,泡過腳后躺進(jìn)了被窩中。臨近后山的窗戶打開了個二指長的小縫,以此換來室內(nèi)較為新鮮的清冷空氣。這是她長年以來睡覺保留下來的一個習(xí)慣。“又是一個冬天了,這一年又要過完了!”她在內(nèi)心低嘆一句,便睡下了。

黑暗籠罩了整個靜謐的小村莊,打破這一寧靜的,是一戶人家亮起來的昏黃燈光。一位已逝的老人被接去見了嫁入外村的閨女后,在回老家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凌晨六點,這戶人家已經(jīng)接來了殯葬樂團(tuán),開始奏起由二胡、喇叭、嗩吶、電子琴和大音箱組成的合奏曲。這是一個訊號,告訴村里人,自家的老人終歸是熬不住了;另一方面,又像是對逝者的一種寬慰,忙碌的一生終于到了盡頭,便應(yīng)該奏樂歡送老人,去享清福了。

淑貞被吵醒的時候,是在早晨六點多。在額外漫長的冬天,人們多數(shù)還沒醒,除卻那些本該早起忙碌的人們。淑貞心中一顫,想起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自己的老父親去世時的情形。掐指算來,父親若還在人世,今年剛好七十了。淑貞的父親出生于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家中只有兩個子女的情況是頗為罕見的。后來,她聽村里的其他老人說起,也許是從親戚間的碎語中聽到的,她記不太真確。那時候,她父親是村里不務(wù)正業(yè)的典型。事實上,她家祖上頗為富裕,是個地主家庭,后被抄家批斗,父親因此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紈绔特性。干集體活的時候,她父親就是個耍老油子的角色,生計全靠一張蜜得流油的甜嘴。鄉(xiāng)村富了后,眼見同齡人一個個娶上了媳婦,蓋起了房子,父親才在無奈之下去隔壁縣里學(xué)了一套看風(fēng)水算日子的小手藝,加上父親能說會道的嘴巴,漸漸在周圍幾個村里有了名氣,積攢了錢財,娶了媳婦,也蓋起了紅磚平房。

直到聽見大門外的呼喊聲,淑貞才從回憶里逃出來,應(yīng)了一聲,穿起衣服,走了出去。昨天剛下了雪,然而地上還沒全白,雪便停了。喊話的是辦喪事的那戶人家,想讓她過去幫忙干些雜活。鄉(xiāng)村里就是這樣,喪事喜事都是鄰里互助。淑貞丈夫死的時候,也是這樣,請了大廚,席子上的吃食都是自家請人忙碌來的。應(yīng)該是得叫嬸子吧,反正仔細(xì)算來,一個村子里的所有人都能沾親帶故。淑貞方便后,洗了把臉,便往嬸子家去了。

天色還是霧氣蒙蒙的,堂屋里已經(jīng)滿是人了。黑色的棺材放置在了堂屋的兩個長凳上,棺蓋靠在旁邊,等待一應(yīng)親屬最后的回家探望。這時候,人們正在收拾屋里的一些雜物,以騰出空間給親屬小輩們夜晚守靈。院中的一個桌子上,幾個村里的婦女正圍著吃飯。

“淑貞來了,快過來吃飯。”一個女人看到了她,喊道。

“好嘞,我先拿雙筷子去。”淑貞去廚房拿了筷子,圍著桌子一起吃了起來。

忙碌了一天,淑貞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了家。和往常一樣,打熱水,泡腳,然后上床睡覺,明天一早仍要早起過去幫忙。躺到床上,回憶涌來,淑貞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在她還很小的時候,父親靠著在村里積攢起來的威望,還是頗為受人尊敬的。第一次偶然聽到自己父親是個騙子是在小學(xué)三年級還是四年級的那個暑假。天氣炎熱的下午,人們午睡后,都會三五成群地在鄉(xiāng)村道路的樹蔭下乘涼,干些雜活,順便說些閑話。她就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聽到的,路過那兩個竊竊私語的婦女時,聽到了父親的名字,便一邊假裝路過,一邊豎起耳朵仔細(xì)聆聽。也許只是些玩笑話:大抵就是這戶人家的上一輩墳場是父親看的,當(dāng)初說位置風(fēng)水好,能讓后代聰明有出息之類的好聽話,被當(dāng)真后,變成了其家族后代不爭氣的借口。唾沫橫飛地吐槽自己兒子如何頑皮,如何胡鬧,學(xué)習(xí)成績?nèi)绾我凰浚樀劳虏圻@都是祖輩墳場沒看好地方的原因,隨后再聲嘶力竭地聲討自己父親就是個騙子之類的難聽話。兩人一邊剝著玉米,一邊說著閑話。一個說得天花亂墜,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哪顧得上這個偶然路過的騙子的閨女。可自這以后,似乎傳言多了起來。有一次,幾個一二年級的學(xué)生玩一個老游戲,她剛好路過,聽到其中一個男孩在游戲中摻了一句,姓啥?姓王。王啥?王半仙。其他幾個男孩聽后便一陣哄堂大笑。淑貞一下就明白了原委,“王半仙”“王家騙子”的標(biāo)簽自此就印在了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就這樣,她與父親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隔閡。淑貞母親死得早,生下她不久就得病去世了,由此父親對她,似乎也多了一層怨恨。

有一次,淑貞放學(xué)回家,父親正在研究那本破爛到已經(jīng)看不出封皮名字的書籍。那天父親不知怎的,突然喊她過去。淑貞還記得當(dāng)初父親的樣子,他一臉嚴(yán)肅,擺擺手,喊了一句:“閨女,你過來。”她機(jī)械地走過去,在父親旁邊坐下。父親突然感嘆了一句,幽幽說道:“閨女啊,你媽走得早,這些年日子過得緊巴。而這,很可能是我做算命先生丟了福分造成的,父親實在是有些對不住你們哥倆。”父親拿出旱煙桿,塞上煙絲,點了火,又繼續(xù)說道:“這算命先生啊,作為古代的中九流職業(yè)之一,在當(dāng)時還是蠻風(fēng)光的。現(xiàn)在漸漸沒落了,可以帶給你的,就只夠一家人的溫飽,剩下一些,要盡快花完。一旦有多余的錢財,不是丟失便是遭人盜竊。人們常說,算命仙,算命仙,上貼著仙人呢;往下呢,算自己兩眼瞎,所以又說下是著賊的,這些年啊,我的感悟是越來越深了。人們常說這的那的,在我看來,都是命啊!”

至于后來又說了什么,淑貞記不起來了,但父親說過得緊巴,其實也不然。她記得以前父親每次出門后回來,都是他們兄妹倆的好日子,因為有好東西吃了,或者家里又會多一件新家具了。只是沒想到,再后來,父親還是違背了算命先生的規(guī)誡,暗里存了一些錢,結(jié)果就這樣了。

淑貞嘆了口氣,決定不再多想,躺下后就此睡去。

模糊中,淑貞夢到了自己的父親。夢中的她還很小,父親牽著她,往一個明亮的山洞口走去。他們的腳下是階梯,階梯的一面緊貼山壁,山壁上爬滿了綠油油的青苔,順著洞口模糊的光,那些青苔好像活了一般,慢慢長大,像雜草一樣。另一側(cè)看不真切,光似乎也無法照亮,只是黑漆漆的一片,像深不見底的溝壑。父親拉著她往上走去,一只手拉著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摸著山壁的青苔,似是自言自語說道:“這草,長得可真快啊!”就在快要抵達(dá)有著光的洞口的時候,情形突然一變,在她老家的小院中,四周有微弱的光,她和父親站在院中,院里因為長年無人打理,長著茂密的雜草。突兀地,就從雜草里跳出來幾只黑色的手掌大的蜘蛛,淑貞心下一驚,害怕地躲在父親身后,聲音有些發(fā)顫,“爸,這是什么啊?怎么會有這么多蜘蛛?”父親回過頭,笑著看向她,說道:“沒關(guān)系,閨女。蜘蛛出現(xiàn)在夢里是有好事的象征,說明你的付出就要得到回報了。”淑貞剛松了口氣,就有更多的蜘蛛從草叢中鉆了出來,密密麻麻地圍住了她和父親。“草深了,自然就有蜘蛛了。閨女,別怕。”父親還是那樣淡定,不見一絲慌張。蜘蛛慢慢爬了上來……正當(dāng)這時,一陣手機(jī)鈴聲響了。

淑貞一個激靈,嚇得醒了過來。

到了嬸子家,淑貞像昨天一樣去桌上吃飯,趕上了親戚家屬新一輪的燒紙祭奠。哭腫了眼的,默不作聲的,頭上纏著白布的玩著手機(jī)漫不經(jīng)心的孩童,在早晨的霧氣和火的煙氣中,顯得格外真切。另一個桌上,幾個男人正吃著飯,一邊商量平整墳場周圍的事宜。

“先把上山的路稍微修一下,棺材好上去,墳場周圍的雜草也清一下。”其中一個男人說道。

雜草清一下?淑貞重復(fù)了一句,想起了昨晚做的那個夢。夢中父親兩次提到了草,是不是那個夢就是在提醒她該去清理父親墳上的雜草了。

自從去年父親去世后,大哥在外一年都沒回去過,我也是瞎忙了一年,清明中秋都沒回去看過。淑貞這樣想著,打算這些事忙完后,就回老家一趟,給老家的院子房間打掃一下,也給父親的墳場休整一下。

淑貞配著涼菜,又想起了父親。父親在世時還沒覺得,甚至一度不怎么想見到他,遠(yuǎn)嫁他鄉(xiāng)后除卻重大節(jié)日,紅事白事,壓根就不會回那個家。但自從父親去世后的這一年,淑貞想起父親的次數(shù)多了很多,有時她覺得是自己年紀(jì)大了,感想多了;或者是丈夫去得早,父親又沒了,自己身邊完全沒了人說話引起的。但仔細(xì)算下來,淑貞想起父親的次數(shù)是多過于自己丈夫的,可明明自己對生前的父親更多的只有不愿提起,而與丈夫的相處總還能稱得上是融洽。

淑貞想起第一次有媒婆上門的時候。那時候,人們都知道淑貞父親是個算命先生,所以過來的時候,都把男方的八字給帶來了。

媒婆走后,父親將淑貞喊到客廳,問她:“閨女啊,你信不信你爸?”

淑貞茫然無措地點點頭,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父親,更不知到底該不該信他,自小到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父親決定的,現(xiàn)在婚事交給父親,也沒什么不妥的。

“這個人的八字和你完全不合,所以根本沒必要見他。咱呢,有多大胃口就吃多少碗飯,埋下多少種子就收多少莊稼,這是天定的。人呢,只能順著命來,再等等,我給你挑個最合適的。”

父親一直甄選,終于到了媒婆都快要放棄的時候,淑貞的婚事才真正決定了下來。那時候的婚姻,多數(shù)還是由父母雙方?jīng)Q定的。男女兩人先見一下,覺得沒問題后,兩家人坐一起吃個飯,拉拉家常,談?wù)劶沂拢槭禄疽簿投ㄏ聛砹恕J缲懢褪沁@樣嫁給自己的丈夫的。出嫁前,父親拉著她的手說道:“淑貞啊,你本來就勤快,這一點兒我不擔(dān)心。那男娃娃雖說黑了點兒,但生得又高又壯,又能吃苦,你們的日子過不了大富大貴,但肯定是不愁吃穿的。只是這以后的事啊,誰也說不得準(zhǔn)。嫁過去后,你要收收你任性的脾氣了,生活還得你倆商量著來過。你媽走得早,我也給不了你什么具體的意見。若是日后真的有什么意外,你可別怪爸爸啊。”

淑貞點點頭,只覺得平常頗為嚴(yán)肅認(rèn)真的父親形象,一下子就多了點兒溫婉可人的母愛。

中午十一點多,太陽從大片的烏云后探出了頭,照得人身上有些暖意。十二點半,宴席開了。主家人招呼客人一桌桌坐滿后,開始上流水席。淑貞見人多,便自己回去了。

晚上,嬸子到家中請她過去吃席。席后,她又收拾準(zhǔn)備了一番,決定明天一早便回老家。

2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淑貞就起來了。她將準(zhǔn)備好的東西搬上家里以前種香菇用的三輪車,鎖好了門,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一路顛簸,直到太陽即將進(jìn)入正南方,淑貞才到達(dá)老家。大紅的鐵門上,生出了難看的如同土地皸裂般的碎片,雨水的侵蝕讓紅色帶上了斑點似的黃。淑貞掏出鑰匙,艱難地打開鐵門,院中干枯泛黑的野草,已經(jīng)開始腐朽,有的從中斷開,藕斷絲連地系著;有的已經(jīng)只剩連著根的一小截,斷下的部分已經(jīng)深埋進(jìn)了泥土中。堂屋的刷漆木門也褪了色,臺階和前沿上,堆積著一層已經(jīng)腐蝕了的枯葉,還夾帶著幾株黑色的枯枝。屋檐下遺留著燕子留下來的泥巴巢穴,正下方的排泄物已經(jīng)發(fā)黑,燕子們早舉家遷往了更溫暖的南方。

淑貞收拾了一下小院,將三輪車開進(jìn)院中。正準(zhǔn)備拿點兒干糧湊合一下就去修墳的。突然淑貞看到門外站著一個老人。淑貞定睛看了看,走出了院子。

“哎呀,張叔,你這身子骨還好著呢。”淑貞認(rèn)出了這位老人,是以前村里的生產(chǎn)隊隊長。

“哎,是淑貞啊。我聽到這有動靜,就過來看看。”見淑貞帶著烙餅和礦泉水,老人又說道:“這還沒吃吧,我那飯剛好,走,一起過去吃點兒,順便聊聊。”

張叔以前是個特嚴(yán)肅的人,做生產(chǎn)隊長的時候,正義無私,像個判官一樣,村里人見了都怕他。淑貞再次望向老人,微微彎曲的背,刻滿了歲月滄桑的臉龐,泛白的胡茬,再也沒有當(dāng)初那種威嚴(yán)了。

“張叔,前幾年不是聽說您跟著孫子一起去了陵城市嗎?怎么,住不習(xí)慣,又回來啦?”

“是啊,住不習(xí)慣。空氣不好,樹也少。哪像咱這里,空氣清新,雖說不大方便,但住著舒服啊。”

“張叔,你們現(xiàn)在從哪取水,我看以前接的水龍頭都停水了。”

“你張大哥托了個朋友,每月都會送東西上來。現(xiàn)在村里人少了,前些年接的水管爛了,一直沒人修。現(xiàn)在用水都是靠雨水,不夠用了就去更里面的水坑里挑一些出來。”張叔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村里的深處。

“那可出不少力啊,張叔,咱村還有幾口人在呢?”

“該死的死了,該搬的也都搬了。山里本來交通就不便,前些年通了水泥路,后來人少,缺乏維修,很多地段又恢復(fù)了原先的模樣。妮子,你這趟上來也不容易吧。”

“是啊,張叔。好多路段水泥路都垮了,山上滾落下來的石頭也沒人管,哎……”

“算了,不說這個。來,妮子,叔剛蒸了點兒面條,你先吃,我和點面再整點兒。”張大爺盛好飯,對淑貞說道。

“張叔,你先吃吧。我自己和點兒面,下點兒面條就行了。”淑貞客氣道。

張叔沒再推辭,邊吃邊問淑貞:“你這次回來是想給老家翻整翻整?還是你哥他今年要回來住幾天?”

“前些天問過了,今年他不回來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我爹的墳給休整一下,順便把家里稍微整一下就行。”淑貞一邊和面一邊說著。

“往后山的小道上,前幾天我剛清理過,倒是能通。只是咱村的墳場啊,這些年,人在外的多,回來的少,墳場都要荒了。”張大爺感嘆道。

“是啊。張叔,現(xiàn)在咱村還有其他人在嗎?”

“王家的那個啞巴媳婦,一直有些瘋瘋癲癲的,這兩年眼見是活不長了。還有高家老妹,也是個苦命人,兒子死得早,家里也沒啥親戚在了,孤零零一個,你張大哥的朋友每次上來,我都會托他多帶一些,給他們兩家送過去。再隔幾年,咱們這村,可就真的名存實亡了啊。”張大爺抄起一口面條,吃下后,又說道:“想當(dāng)年,咱村可是模范村,大大小小兩百多口人。后來人們發(fā)了財,都搬去城里了。”

淑貞不知道該如何勸說,或者說接下這個話頭。

吃過飯,和張叔又聊了一會兒,淑貞告別了張大爺,便拿著農(nóng)具,往后山父親的墳場去了。

順著小路上去,路旁的斷枝剛干枯,還沒變黃,顯然是張叔前幾天清理割下的。走了一段,小路的左側(cè)是從山頂綿延下來的流水小渠,以前山上有個泉眼,下面蓄了小水池,人們口渴時就直接去泉眼那里喝水,水又涼又甜。后來泉眼干了,小渠也荒廢了,隨著年歲一點點被填埋起來,現(xiàn)在只能看到模糊的溝壑輪廓了。越過這道水渠,是一個山腰上的平地,是以前村里人特意平整出來做墳場用的。淑貞在近兩米高的平臺土壁上挖了幾個坑,這樣上去的時候,就容易些。接著是清理地面枯草與周圍藤蔓科刺條之類的雜事。

父親的墳明顯下陷了不少,枯草堆滿了整個墳丘,泛著綠的刺條張牙舞爪,旁邊的幾株墓地柏,長得正好,青青翠翠。淑貞拿著鐮刀,正清理父親墳邊的刺條。

這時候,不遠(yuǎn)處傳來了幾聲怪叫,“哎喲,啊,啊……”

淑貞聽到了聲音,轉(zhuǎn)身看見山路上站著一個老婆婆,頭發(fā)蓬亂,拄著一根拐杖,正喘著氣看著她。是王家的那個啞巴媳婦,淑貞走下來,扶住婆婆的胳膊。

“嬸子,我是淑貞啊,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淑貞扶著婆子在路邊坐下,溫柔地說道。

婆婆扒開眼前的頭發(fā),盯著淑貞看了又看,搖了搖頭,似乎是真的忘了,或者真的瘋了。

淑貞忙給她打手語,嬸子,你給過我糖吃的,你忘了嗎?

婆子想了想,還是茫然地看著她。眼神空洞洞的,再也沒有小時候她見到的那種亮光了。

淑貞只得作罷,又比畫道,你這是要去哪里?

婆婆有了反應(yīng),枯萎的臉上綻出了笑容來,比畫道,我要去山上看我的丈夫。

淑貞比畫道,我?guī)闵仙饺ァ?/p>

天色漸晚,夕陽即將西下。淑貞收拾得差不多了,墳上堆了些新土,看起來更高了些。正待淑貞準(zhǔn)備下山回家,想起了嬸子,不知道她下山?jīng)]。

淑貞順著山道,往上走去,滿目一片瘡痍,夕陽映照得枯木枯草越加黃了。嬸子坐在一塊兒墳丘前,不知在嘟囔什么。說是墳丘,但看起來更像是一片雜草荒地。夕陽下,她的身影單薄又暗淡,像融進(jìn)了那枯草枯土中。

“嬸子,該回家了。”淑貞一邊喊著,一邊走過去。

淑貞跑過去,扶起嬸子來。這時候,山路下,傳來一陣喊聲,“王家媳婦,該回家了。”淑貞望過去,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張叔,正在山腳下朝她這邊張望著。

“張叔,我們這就下山了。你先走,我?guī)е鴭鹱踊丶摇!笔缲懶χ鴳?yīng)道,聲音傳得老遠(yuǎn)。

送嬸子回家后,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色完全黑了下來,幾只不知名的鳥,正在房子后面的樹上叫著。

淑貞鎖好大門,踏上了回家的路。山風(fēng)呼嘯,刺骨的冰涼從骨縫間傳來,三輪車的發(fā)動機(jī)響著巨大的轟鳴聲。

一路奔波,回到家時,入夜已深。竹林的枯葉在寒風(fēng)中嘶吼,黑色的天空中,掛著稀稀疏疏的幾顆亮澄澄的星星。

正待淑貞準(zhǔn)備打開大門進(jìn)屋的時候,瞥見竹林邊的竹葉下,有個隆起。好奇心促使她走近,撥開堆積的枯葉,下面有只正蜷縮在一根竹子旁瑟瑟發(fā)抖的流浪貓。見有人過來,那貓?zhí)鹆祟^,睜著無辜的眼睛,虛弱地叫了幾聲。這是從哪跑過來的流浪貓啊,怪可憐的。淑貞心想,她不大想收留這只貓,帶它回屋,面臨的可能是往后更多精力的浪費。憐憫心的代價從來都是緊跟而來的麻煩。實際上,她也不喜歡貓,相較而言,她更喜歡忠誠粘人的狗一些,她家以前養(yǎng)過一只,后來體型大了,也兇了,丈夫怕咬到人,就把那狗給埋進(jìn)了竹林里。

淑貞簡單弄了些吃食,又給貓喂了些。隨后燒了熱水,自己粗略洗過后,開始給這只看起來溫柔迷人的小動物清洗。淑貞收拾了一些舊布料,拿了個廢紙箱給貓簡單鋪了個窩,放在老舊石棉瓦下的屋子里。

拖著疲憊的身軀沾上了床,淑貞很快就睡著了。身體勞累的時候,人是無法做夢的,做夢的精力似乎被轉(zhuǎn)移給了恢復(fù)體力。

深夜里,沒有風(fēng),靜悄悄的。小貓醒了,睜開了雙眼,躡手躡腳從蓋著的舊衣服里鉆出來,打了個哈欠,抖了抖身上黑得發(fā)亮的毛,輕盈地跳出紙箱。它走出屋子,順著堆農(nóng)具的地方,跳到院墻上,往院內(nèi)望望,屈屈身,縱身一躍,跳入竹林中了。

3

第二天早晨吃飯的時候,淑貞想起昨天夜里抱回來的流浪貓,趕緊去小屋那里看了下。果然不見了,淑貞嘆了口氣,流浪貓,它永遠(yuǎn)向往的是流浪。任由它去吧,淑貞這樣想著,吃過飯后,便去自家獼猴桃地里勞作了。

村里開始有了過年的喜慶氣氛,外出的游子們開始?xì)w鄉(xiāng),拎著大包小包。淘氣頑皮的孩子們,點著了炮,扔進(jìn)人群中,引來一陣不滿的笑罵聲。過了臘八就是年了,淑貞想到。自己小時候,過年的氣氛還是濃烈的,很早就開始準(zhǔn)備過年的物事了。現(xiàn)在呢,過年的味道是有一些了,然而帶給人的感覺總還是異常冷清。

這天下午,閑來無事,淑貞剛打開電視,門外就響起了呼喊聲。是與她關(guān)系較為要好的同村嫂子。

“在家呢,下午有事沒?”賈家嫂子笑著走進(jìn)院中,說道。

“沒事啊,有啥要幫忙的?”淑貞回應(yīng)道。

“今個二十九啦,該炸油饃蒸包子了,這不喊你過去幫幫忙唄。”賈家嫂子說。

“二十九了啊。好,你等我一下,我給電視關(guān)了,這就過去。”淑貞答應(yīng)了下來。

“樂樂今年不回來了?都到年根兒了,還沒見你動靜。”

“是啊,說是公司忙,要加班。”

“哎,年輕人總是忙。你呢,現(xiàn)在兒子結(jié)婚了,不用你操心了,這不考慮再找個伴?”賈家嫂子牽著淑貞的胳膊,悄聲說著。

“我這都啥歲數(shù)了,還找什么,樂樂他們開開心心的就好。”淑貞笑著回應(yīng)。

“一個人,日子不好熬啊。瑤瑤那邊還沒動靜?你這孫子啥時候能抱上呀?”賈家嫂子問。

“看看電視,玩玩手機(jī),習(xí)慣了也挺好的。前幾天我剛問了,說是還沒。”淑貞有些意興闌珊。

兩人說著,已到了廚房,撂下話頭,賈家嫂子遞給淑貞一個圍裙。置物臺上的大理石板上,有一大盆發(fā)好的面,兩人洗過手,開始忙碌起來。

整個忙完,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了,太陽即將落下最后一個山頭。

賈家嫂子挑了個干凈的塑料袋,給淑貞裝了些炸好的油饃。

回家的路上,就在淑貞想著夜里吃點兒什么的時候,昨天夜里撿回的流浪貓沖入了她的腦海中。還是去找一下吧,淑貞這樣想著,借著夕陽的最后一縷斜暉,進(jìn)入了自家院子旁的竹林中。

晦氣,小貓沒找到,反倒踩上了掩埋在竹葉下的貓屎。淑貞一邊想著以后再也不管這只可惡的小貓了,一邊打開大門,走進(jìn)屋中。

年三十的夜里,淑貞一個人在客廳里嗑著瓜子看春晚。她想起多年前,但其實也根本沒幾年,人總有時候,會覺得時間是個不太靠譜的度量單位,該慢的時候快,該快的時候慢。事實上,淑貞丈夫還在的時候,其實情況也未必會好多少,除卻一些家庭必要的言語外,她丈夫是個話很少的人,笑點還頗為古怪,小品中的情節(jié),兩人笑的時候總是不同。有時候淑貞難以理解,但后來慢慢習(xí)慣了,也就不太在意,兩個人各看各的,也各笑各的。春節(jié)后下地干農(nóng)活,淑貞興致來了的時候,會給他講些春晚中那些可笑詼諧的段落,她丈夫偶爾也會迎合幾聲輕笑。

“不能整個氣囊回來啊……”電視里的小品正在演著,淑貞想到,自己看春晚笑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她覺得現(xiàn)在的小品越來越不好笑了,也有可能是現(xiàn)在自己的笑點越來越高了。淑貞有些心灰意冷,關(guān)了電視,睡下了。

被外面的鞭炮聲吵醒是在夜里十一點四十五分。淑貞走出客廳大門,鞭炮聲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天際,與村中沖天的五顏六色的煙花交相呼應(yīng),檐前的紅燈籠,老舊的燈泡發(fā)出的光亮,越加暗淡了。早在一個月前,村支書就在宣傳,過年少放炮,除了污染環(huán)境,沒有任何好處之類的話。淑貞想起去年,兒子買回來許多煙花爆竹,正和村里的小孩放得開心,便聽支書過來制止,別放了,別放了,鄰村有人放鞭炮被抓起來了。淑貞不由得莞爾一笑,轉(zhuǎn)身回了屋。

有大片關(guān)于記憶的,如同浪潮一般,一陣陣地涌來,父親和丈夫,在淑貞腦海里來回交替。

天色很混沌,四周幾乎什么也看不清,父親正坐在一個墳頭,滿面愁容地抽著煙。我走過去,問他怎么了。父親有些生氣地講,給你媽上墳,買的黃紙忘了用真錢打了,這燒過去人家也不認(rèn)啊。我翻了翻口袋,掏出一張百元大鈔,遞給父親。父親打過黃紙,點著后說,孩她媽啊,你是躺在這兒享清福了。再過幾天,我就過來陪你。母親留給我的印象除了一張老舊照片外,只有從別人嘴中聽來的只言片語。父親消失了,母親的墳和父親的重合在了一起。火星留存在灰燼中,我用力鼓吹,正待黃紙要再次點燃的時候,一陣溫煦的山風(fēng)吹過來,刮走了地上未燒完的黃紙。我茫然抬起頭來,眼角的余光瞥見東邊,露出了一抹淺橙色的光芒,極為好看。我站了起來,轉(zhuǎn)過身,看見一個咿呀學(xué)步的小女孩兒晃晃悠悠地朝我跑來……

后面是什么呢?早晨躺在床上的淑貞怎么也想不起后面發(fā)生了什么,只得作罷,悻悻然掀開被子,穿了衣服。

獼猴桃地旁的田壟,開著黃色小花的藤蔓被淑貞清理干凈,她挑了幾束花朵最多,把最漂亮的捏在手里,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踏上了回家的路。獼猴桃已經(jīng)擠出了嫩芽,這讓淑貞有些高興,春天來了。

黃白交替的花朵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長滿了整個枝頭,有些迫不及待的,已經(jīng)從花蕊中吞吐出指甲蓋大小的果子了。淑貞走在田里,花瓣清淡的芳香從上方一陣陣地鋪灑下來,不同于桂花的濃烈,只有當(dāng)你靠近,它才能給你帶來芳香。她摘下一朵白花,別在耳邊的發(fā)鬢上,赤著腳在濕粘的泥土里散步。遠(yuǎn)處,傳來一陣又一陣清脆的鳥鳴聲,白云在山頭,夕陽躲在它身后偷看。

自從村里通了公路后,為了美化,在道路兩旁種了些巷道樹。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這些樹就開花了,白色的花瓣周圍,像是被點綴了滿天星辰,花是美的,但濃烈得讓人作嘔的氣味,讓村里的人煩躁不已。這段時間,淑貞常常掩著口鼻,掌心里帶一朵白色獼猴桃花用來遮掩這種氣味。

回到家中,淑貞舒了口氣,但那花的怪異香味,像是狗皮膏藥一般,還是一股一股不斷地傳來。這種氣味讓人討厭,讓人惡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床笫后的羞人場景。

以前丈夫還在的時候,淑貞大抵還能從性愛里獲得一絲一毫的慰藉感。自從丈夫意外身亡,她那僅存的慰藉感,也許只算是欲望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便只能通過她尋求的片刻遐想來獲得了。

丈夫去世的第一年冬天,淑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性欲瘋癲中,不可遏制的念頭像是鉆心的螞蟻。

在給獼猴桃疏果后的一天,淑貞正在開門,聽見竹林中傳來陣陣的鳥鳴聲。淑貞順著竹子間的縫隙看過去,大片的麻雀正在竹林里尋找食物,一些落在細(xì)小的枝條上,一些正撲騰著你追我趕。淑貞嘆了口氣,進(jìn)了屋。

這天午飯過后,淑貞像往常一般午休。剛睡下,就被窗外一陣喧囂的麻雀叫聲吵醒,接下來就只剩下煩躁的心緒,怎么努力也睡不著了。淑貞有些氣惱,沖進(jìn)了竹林,像個發(fā)怒的母雞一樣,將竹林里的麻雀轟了個一干二凈。

再次被麻雀吵醒的第二天,淑貞決定不再像往年那般縱容他們了。她下定決心,要除掉這些吵鬧煩人的麻雀。起初是決定用老鼠藥來毒殺的,怕誤殺了村里闖進(jìn)竹林的雞鴨貓狗,淑貞只得另想他法。村里有個姓翟的二流子,今年四十多了,是個老光棍。他喜歡閑來沒事偷偷去山上打獵,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進(jìn)了局子,吃了牢飯。但二流子的特質(zhì)里肯定有一項是不知悔改,那套電網(wǎng)設(shè)估計還留著。淑貞想著,就往老翟家去了。

這個院子有些老舊,推開銹跡斑斑的鐵質(zhì)大門,淑貞喊了一聲,“有人在家嗎?”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屋中傳出來,“誰呀?”“我,王淑貞,找你有事商量。”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人通紅著臉釀蹌走出來。他招呼淑貞進(jìn)屋說話,淑貞哪敢進(jìn)去,站在門口說道,“就是想請你幫個小忙,用電網(wǎng)把我家竹林旁的麻雀都給打了。”“好。不進(jìn)來喝口茶嗎?”老翟說著,往大門處走來,下身穿了個粗大的花褲衩。

“不用了,我還有事,先走了。”淑貞轉(zhuǎn)頭就跑,她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停留。

然而當(dāng)淑貞回到家還沒坐下的時候,就聽見鐵質(zhì)大門“咯吱”一聲,只得起身出去查看。

只見光棍老翟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淑貞嚇了一跳,忙問道:“你別關(guān)門,有啥事直接說。”

“剛不是你過去找我,說讓我?guī)兔Φ膯幔俊?/p>

“是我說的。但你關(guān)門干嗎?”

老翟尷尬一笑,說道:“這不是怕風(fēng)給吹得哐當(dāng)亂響嘛。”

淑貞走過去,一陣酒精的惡臭味傳來,她將大門打開,“就在這里說吧。明天上午你有空就過來一趟,接電線,布置電網(wǎng),最好下午就給一鍋端了。”

“好嘞,那明天中午……”

“管你飯,也少不了你的好處。還有別的事沒?”

“沒事,沒事了。”眼見老翟離開老遠(yuǎn),淑貞這才松了口氣,關(guān)上門,進(jìn)屋去了。

隔天清早,淑貞心血來潮地想去后山上轉(zhuǎn)轉(zhuǎn)。露水打濕了她的眼睛,山路上的枯葉,兩旁的藤蔓植物,在初生太陽下濕漉漉的空氣,高聳的信號塔,都被蒙上了一層水霧。夏日的清晨帶著涼意,有麻雀在碩大的葉子中吮食露水,淑貞搓了搓雙臂,有些清冷。她順著山路一路向上,站在了信號塔下,整個世界迎面撲來。

淑貞深深吸了口氣,綠油油的獼猴桃田地像長長的綠色塑料塊兒,兩只小麻雀,正在不遠(yuǎn)的空中追趕打鬧。淑貞摘下幼時男孩愛玩兒的茅草長葉,將兩側(cè)的葉片劈開,長長的茅草葉擱在肩頭,中指和食指夾著兩側(cè)的葉片,中間的葉桿與后面的整個葉片保持水平。淑貞又吸了口氣,右手將兩側(cè)的葉片用力往下一拉,葉桿帶著它的尾翼從山頭飛了出去,搖搖晃晃,不知方向,穿過一棵滿是綠葉開著白色小花的酸棗樹枝丫,鉆進(jìn)一叢細(xì)矮的草堆中,消失不見。

兩只麻雀在玩鬧中飛遠(yuǎn)了,淑貞走下信號塔的水泥平臺,往另一個山頭走去。兩個山坳間的田地已荒廢了很多,長出了雜草,有人打理的田里,芝麻開出了白色的花。這側(cè)山頭,是光禿禿的,山腰上,是村里主要的墳場,大大小小的墳丘零落在各處,也有一座看起來相當(dāng)顯眼的,花圈上的色彩還沒有被空氣和雨水腐蝕干凈。還有一些采摘過后的櫻桃樹頂,稀稀松松地掛著一些紅櫻桃。

夏日的氣溫上升得很快,淑貞撥開粘在額頭上的發(fā)絲,順著山路向家中走去。

還未到家,就聽見了一句抱怨,“昨天不是說好了,你這大清早就沒了人影,等得都快煩死了。”光棍老翟來了。

“這不回來了嗎,走,這就進(jìn)去。”淑貞心情很不錯,笑著說道。

打開大門,老翟將電機(jī)、電線之類的雜物搬進(jìn)院子中,接過淑貞遞過來的一瓶水,仰頭灌了半瓶。

日上中天,老翟正在竹林邊擺弄電網(wǎng),見淑貞走過來,急匆匆問了句:“飯好了沒,我要餓死了。”淑貞笑著說:“這就做。我不是來問問你中午想吃什么嗎?”老翟咧嘴一笑,“都行,你做的,都好吃。”就好像你以前吃過我做的飯一樣,淑貞暗罵一聲,轉(zhuǎn)頭離開了。

午飯過后,老翟稍微動動汗就布滿全身。他熱得想將上身的藍(lán)色舊短袖脫下,被淑貞義正詞嚴(yán)地制止了。他倆正守在竹林外,看麻雀一只只鉆進(jìn)竹林,有些麻雀,發(fā)現(xiàn)了竹林邊的新玩意,停在上面,用嘴啄啄,發(fā)現(xiàn)它沒有什么樂子后,又再次鉆進(jìn)竹林。

“熱死我了。我看差不多了,通電吧。”老翟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炎熱了,汗不斷從他的額頭往下滴。

“你小聲點兒。再等等,還會有更多麻雀飛進(jìn)來。”淑貞沒看他,眼睛直直盯著竹林。

又有幾只麻雀飛過來了,但意外的是,隨后就有一群麻雀飛出了竹林,接著像是得到了某種啟示,或是預(yù)警,也許是驚嚇,竹林里的麻雀開始一只只地往外飛,剩下幾只迷迷糊糊的,在竹林里抬起了頭,四處張望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怎么都飛走了?這可咋整?”老翟急道。

“還不是你,說了別讓你說話,這下可好。”淑貞氣得轉(zhuǎn)頭就進(jìn)了屋。老翟撓了撓頭,跟在后面。

“你先回吧。明天午飯后再來。”淑貞遞過來一瓶水,看著老翟說道。看老翟沒動,淑貞想了想,又回屋拿了盒煙,遞給了他。

“好嘞。”老翟接過水和煙,樂滋滋地走了。

上午十一點,還沒到飯點,老翟就來了。淑貞嘆了口氣,想著今天趕緊把事情搞定,好安生送這個“老爺”回家。

吃過午飯,兩人再次蹲在竹林旁,看麻雀一只只飛進(jìn)竹林乘涼。

淑貞看差不多了,示意老翟去通電。老翟回來后,淑貞示意他一起進(jìn)竹林里驅(qū)趕麻雀。然而他們還沒行動,就聽見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電網(wǎng)上,冒出黑煙來,激得竹林中的麻雀一陣驚恐地鳴叫,慌亂中向四周飛去。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老翟說。淑貞跟在后面,沒來由后悔了,想著自己不知道腦子哪根筋抽了,才找他過來辦事。

“估計是早晨的露水還有殘留,沒干透,我也忘了看,所以電線可能是因短路燒了。”老翟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那快回去看看我家的電線燒了沒?”淑貞帶著老翟回到家。

家中果然沒電了。“你快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電表燒了?”淑貞急道。老翟搬來梯子,爬上去看淑貞家里的電表。

就在這時,聚集在一起的村里人談?wù)撝k姷氖隆S袀€人說,昨天看見淑貞家接電了,會不會是那邊出了啥事。于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往淑貞家走去。

老翟在擰電表上的螺絲,淑貞在下邊接。突然,老翟一個沒站穩(wěn),從梯子上摔了下來。淑貞眼疾手快,想用手拖住老翟的背,不遂人愿,淑貞還是跟著一起摔倒了。

村里人正好看見這一幕,人們連忙過來給他倆扶起來,問人怎么樣。

“沒事。”

“我也沒事,就是有點兒扯住了腰,歇一下就好了。”淑貞揉著腰,說道。

“那就好,你們這是干嗎呢?怎么村里突然停電了?”

“竹林里的麻雀太吵人了,我就喊他過來接線,準(zhǔn)備電死一批,沒想到線沒接好,倒把電線燒了。”淑貞忙給鄰居們解釋。

接著,人們根本不相信“二流子”老翟可以搞定,給鄉(xiāng)里的電工打了個電話。老翟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淑貞想了想,說道:“今個也累了,你先回去吧。麻雀我也不打了,明個你過來把東西拿回去。”

老翟若有所失地離開了,就在將要離開一個拐角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正好與站在門口的淑貞四目相對,隨后迅速分開。

鐵絲通上電后,我們走進(jìn)竹林驅(qū)趕麻雀。麻雀被驚嚇到,慌亂中撲騰著翅膀四處逃竄。接下來是一陣撕心裂肺的鳥叫聲,粘上了鐵絲網(wǎng)的麻雀被電得跌落在地,有些羽毛被燒毀,發(fā)出一股焦臭味,有的被定格在了鐵絲上,頭朝下掛著。一只又一只的麻雀被打落在地,竹林里,宛如一場攻城戰(zhàn)的城墻下,堆積而成的尸體,一層疊著一層。村里散落的貓狗,如同魚聞到蚯蚓味的餌,飛貫進(jìn)入竹林,開啟了美食之旅。

竹林深處,靠著山體,我們早已挖好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土坑。我們用油漆桶裝著一桶桶的麻雀尸體倒進(jìn)坑中,待掩埋完,我倆回過頭,竹林里已是一片狼藉。散落的麻雀羽毛與血跡,被貓狗啃食過遺留下來的肉塊兒,或者是麻雀頭顱,宛如人間煉獄。

然后呢,她可能還會讓我留下吃頓晚飯,也許會不經(jīng)意間摸到她的手或者更多。下午跌下來頭枕著她胸脯的時候,真舒服啊!晚飯過后呢,也許……可老天爺就是和我過不去,去他的,賊老天!

老翟看著竹林,腦中閃現(xiàn)出這副場景來。老翟走遠(yuǎn)了,淑貞在門口看著,有些怪異,有些氣憤,又有些羞慚地想起,自己昨天夜里怎么會夢見他。

不知道做了個啥夢,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淑貞在一陣迷糊中醒來,睜開惺忪的睡眼。霎時,一只麻雀像脫了弦的箭一樣,短喙如匕首,發(fā)出了刺耳的尖銳叫聲,沖向淑貞的眼睛。淑貞嚇了一跳,眼前一黑,倒在床頭的靠枕上。

過了一會兒,淑貞慢慢睜開眼睛,連忙用手摸了摸眼睛,沒有血。她抬起頭,小風(fēng)扇還在悠閑地轉(zhuǎn)著。

這天清晨,淑貞照常背著農(nóng)具準(zhǔn)備下地干活,意外聽到了一些話。

“你還不信,我嬸子親口告訴我的。到她家的時候,正和那個光棍老翟抱在一起呢。”

“真的假的?你說要真這樣饑不擇食,那怎么不好好找個人呢?是想村主任給她發(fā)個貞節(jié)牌坊嗎?”

“先別說了,她過來了。”

淑貞假裝沒聽見,在吃早飯的幾個婦女前經(jīng)過,越過她們的時候,用余光瞥了一眼,她們捂著嘴偷笑,指指點點。

夜里回家,她只覺得委屈,默默地走到客廳中,拿起丈夫的遺像,毛巾在玻璃相框中,久久地擦拭著。

炎熱的大地涼快了些許,下了雨,便能聽到竹林旁的水洼里傳來蛙聲一片。下午,賈家嫂子過來了。兩個人坐在房檐下閑聊著,淑貞做著一些針線活,雨水順著樓頂?shù)某鏊趪W啦啦地落下來。

“最近村里說你和老翟不清不楚的,咋回事啊?”

“嘴長在她們身上,她們愛咋說就咋說唄。”

“話也不能這么說,你讓樂樂回來聽見咋辦?給我說道說道,我也好去警告警告她們。”

“不用了,隨她們?nèi)グ伞窐芬荒甑筋^也回來不了幾次,不用管他。”

“說的也是。不過村里人,就是這樣,嘴里沒個把門的。新鮮幾天,也就過去了。你可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我心里有數(shù)。說說你那兩個小孫子唄,最近咋樣了?”

“乖了點兒,正教他們認(rèn)字呢……”

4

時間就在這漫長的有所意義,但又毫無意義的閑聊中一點點消逝,雨水將一切沖洗干凈,只留下回憶,穿過窗戶,進(jìn)入房間。

在父親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中,父親哭泣的概率大得驚人。有時候,我想他是在拿我當(dāng)出氣口。但畢竟是我父親,可能他覺得,閨女更能知道他內(nèi)心的想法,理解能力也更為強(qiáng)一點兒吧。那次,他過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好,我也沒去問,因為一會兒他自己就說了。父親向我哭訴,說是存下的錢被人偷了,今天早晨一起床,發(fā)現(xiàn)存的錢不見了。我說,爸,你不是說過,算命的不留錢嗎?你存錢干嗎呢?父親一臉沮喪,說想給孫子外孫留點兒。這下倒好,錢沒了,還被全村的人看了笑話。我問他。村里人咋知道的,父親說,發(fā)現(xiàn)錢沒了的時候,沒忍住大哭了一場。鄰居跑過來詢問,我就全招了。

我安慰了父親幾句,他又吐槽了好一陣子,聲淚俱下,邊喝酒邊控訴那個殺千刀的小偷。一會兒又罵起村里那些人,說他們冷嘲熱諷,說我一個算命仙,為啥沒算到昨天夜里會失竊,還偷偷說我算個什么陰陽仙。可我就是個凡人,靠著這個混口飯吃而已,再說一個人算命,也不能天天拿自己當(dāng)練習(xí)對象嘛。父親似乎越說越委屈,話也越來越亂,一會兒說自己天賦異稟,是老天爺賞飯吃,一會兒又說自己半吊子,瞎混日子,掙得仨瓜倆棗。我在一旁聽著,給父親倒酒。那個時候,我突然覺得他像個孩子。過了一會兒,父親說累了,要睡覺了。事情總算得以告終。

后來,我問過我哥,他說父親存下的錢,誰都沒看到過,他也從沒向人提起過。從那以后,父親像變了一個人,變得沉默,不再給人算命看日子了,除卻吃飯,每天像時鐘一樣準(zhǔn)時上山下山,夜里準(zhǔn)時回家,周而復(fù)始。那段時間,有回我見到了父親,他僵硬的臉龐上擠出一點兒笑臉,在山道上看見了我,遠(yuǎn)遠(yuǎn)地擺擺手,一邊說著,妮兒,回來了。說完后繼續(xù)他的上山之旅。夜里回來我問他,他只說忘了。不知道是到底忘了看見我,還是忘了上山下山。再后來,父親反常地在一天夜里上了山,他喝了酒,失足從山道上滾落下來。

“整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以為自己還是十八歲黃花大閨女啊。”

“是啊,裝得大義凜然的,背后像個狐貍精,勾引這個,勾引那個的。”

“那可不,說不得做的夢都是和誰誰誰,就是便宜了那個死老翟了。”

淑貞搬著小凳子,在獼猴桃田里刨著野草。清晨的露珠晶瑩剔透的,被打濕時帶著涼意。她想著,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又招誰惹誰了,為啥就逮著她不放呢。她想不通,只有豆大的淚珠像露水一樣滑落在地,滲入泥土中。要是他還在就好了,那時村里哪有人敢欺負(fù)她,誰敢靠近她,就被他一陣呵斥聲給嚇跑了。村里人背后說他傻,說他瘋,說他腦子不靈光。有次淑貞為他打抱不平,他笑著拉淑貞走了。淑貞曾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說,他們說我傻,但我不回他們,那就代表他們才是真的傻啊。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這樣,我看著他,好像重新認(rèn)識了他一樣。他不是傻,至少不是真的傻。

晚飯后,淑貞在院中乘涼,一陣敲門聲驚醒了她。她過來開了門,進(jìn)來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人,前額的頭發(fā)垂下來,看不清面容。他拄著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木棍,背著一個化肥袋子,袋子里鼓鼓的,不知裝著什么。這是老劉,時常到村中的乞討者,鄰里幾個村的人,基本都認(rèn)識他。

“你在這等一會兒,我進(jìn)去給你拿點兒東西。”淑貞對著老劉說道。

淑貞拿著前天蒸好的饅頭遞給老劉。老劉抬起頭,從蓬亂的頭發(fā)和細(xì)小的眼瞼中射出兩道驚人的光,他看著淑貞的臉,直到淑貞有些不耐煩地問怎么了,他才回過神來,沙啞的嗓音像是從石頭縫里擠出來的,“看你的面相,你不是一個對流言穢語熟視無睹的人。而你最近又遭小人奉迎,因情色遭人詬語。你無法消化這些,郁結(jié)都到印堂了。”

淑貞不禁心中一凜,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將老劉迎進(jìn)屋中,搬來凳子,又倒了一杯水。

“你給說道說道,我要怎么才能化解這個?”淑貞懂規(guī)矩,拿了錢出來主動遞了過去。

“布施表明你已付出了代價,黃白之物就不必了。”

淑貞抽回了手,又去冰箱里拿了兩個饅頭,塞進(jìn)老劉的布袋中。

待淑貞坐下,那老劉又看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并不像是易招小人,易受穢言之人,像是最近運勢到了這,又受了什么血光災(zāi)之類的煞了。”

淑貞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中午午睡后的情形,忙問道:“那該怎么辦啊?”

“只是小煞而已,用喜一沖,就好了。”

“用喜,用什么喜?”

“喜呢,就和煞一樣,不用去找,它自己會到來的。”老劉說著,已經(jīng)站起了身,朝門口走去。

淑貞抬起頭,老劉已經(jīng)走出了大門。一陣涼爽的微風(fēng)吹過來,竹林里的竹葉颯颯響了幾聲,隨即消逝。

我太懦弱了也許當(dāng)初嫁人就不該聽父親瞎嘮說什么我的命格無的放矢他本就是個騙子騙子村里人都這么說我記恨他我沒有母親照片也沒有在抽屜箱底下找到午時回了家看不見任何東西冰冷的水沖刷在頭頂我繞著舊房子茅草泥土夯實粗壯木頭梁上木板有糧倉開一扇小門我們在此捉迷藏青瓦房上青色苔蘚雨水流下來打在我腦門上我摸索著進(jìn)了屋子我屬實很笨沒有能力我還為人生負(fù)責(zé)父親沒有錯他指導(dǎo)著我嫁給了第一個提親之人三層洋樓小汽車兒子和女子孫子正在田野上奔跑遠(yuǎn)遠(yuǎn)呼喚著奶奶奶奶那遙遠(yuǎn)的回憶如果沒有改變富家小姐會什么琴棋書畫還有三綱五常岔路最終聚集永遠(yuǎn)延伸沒有交集在一個小點上他們都不知道有只兔子二十歲怯生生他沒有樣貌柔軟溫?zé)岽蟀尊z頭一個緩坡初中時鐵柵欄一道門我們望著他們問我像一場審判我低頭不敢看濕稠的空氣燥熱額頭汗水安排沉默服從溫順異常父親痛苦的回憶膽小不敢反抗語無倫次紅色的被單一頭野獸鉆進(jìn)來他偷偷買了醒來還是睡著了鴿子刀竹林白色的帷幔拉上了我不會這樣我想站起來像個正常人說話……

我怎么了,整個腦海像條從山頂上滾落下來的沸騰的河,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一般,洶涌而來。

淑貞迷迷糊糊打開電燈,昏黃的燈光將房間點亮,她坐起了身,腦海中的情形才像潮水一般迅速退去。一股洶涌的尿意傳來,淑貞披上衣衫,搖了搖痛得欲裂的腦袋,輕手打開了房門。

月光像流水一樣灑了下來,房門外,亮如白晝。石棉瓦下的農(nóng)具,披上了一層銀色的亮澄澄的光,青灰色的水泥路,像水一樣流淌著。竹林里的竹葉睡著了一般,靜悄悄的,蟲子偶爾鳴叫幾聲,喚醒入夢的微風(fēng),竹葉也隨著一起醒了,發(fā)出歡快的叮咚聲。月亮像一幅畫一樣,掛在天上。陰影的輪廓,清晰可見,桂樹、嫦娥、玉兔,在一個小點上影影綽綽。

最終還是那股尿意將淑貞拉回了現(xiàn)實,伸向電燈開關(guān)的手猶豫良久后停在了半空中。借著月光上了廁所,淑貞打開院子的大門,整個村莊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寧靜。柏油路交接著高速路口下的涵洞,兩側(cè)花壇中的月季花無聲地開著,翠綠的獼猴桃枝葉遮住了下面的水泥柱子,黑黝黝的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泡桐樹,傾斜著的竹子,以一種淑貞從未見過的全新色彩呈現(xiàn)在她眼前。就連旁邊熟睡了打著呼嚕的豬,此刻也像是得到了某種啟示,呼嚕聲戛然而止。太陽能路燈還亮著,往上延伸,在一個拐角處消失不見。她順著路走了下去,采了幾朵大紅色的月季,重新走回了家。

這個儀式不知是從何處知曉的,淑貞忘了。她先走進(jìn)廚房,倒了些熱水,摘了三五瓣花丟入其中,然后將雙手浸入盆中,待完全浸濕后,又用盆里的花瓣仔細(xì)擦過雙手的每個地方。拿一條新毛巾擦了手,淑貞進(jìn)了臥室,掀開薄毯,將剩下的花瓣一朵朵摘下來,均勻地灑在床上。

重新躺下,淑貞很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這是一大片綠色的草地,其中點綴著一些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隨意擺動著。一只雌鹿無憂地跑過來,發(fā)出歡快的鳴叫,趴在她的身前。她蹲下來,正想用手去摸摸雌鹿的頭,便聽見一陣怒罵聲傳來,你看看人家,學(xué)習(xí)多用功,怎么你就這么貪玩兒?淑貞抬起頭,看見父親正站在她右邊,手指還指著遠(yuǎn)處說道。她順著父親的手指望過去,那是她的幼時玩伴,正坐在桌子前,臺燈亮著,她的母親正在背后笑盈盈地教著她什么。淑貞生氣地往前跑開了,一陣風(fēng)帶著她飄了起來,一個渾身雪白的天使,正在半空中,背對著她。她不自主地喚了聲媽媽,向那邊飛過去……

正待她飛過去想看清那個天使臉龐的時候,夢醒了,淑貞一陣可惜。復(fù)又閉上眼,想再次進(jìn)入夢境看看。過了好大一會兒,淑貞睜開眼,還是頭疼,此時太陽早已升了起來,熱氣彌散在整個大地上。

淑貞困倦地坐起來,睡眠不足的她看起來像丟了魂一般。她呆呆地坐著,思緒飄飛在窗外,看見太陽上的火焰正熊熊燃燒;竹林有一群五七只麻雀,正扒著林下的濕土,尋找著什么;兩個小孩正在獼猴桃田里玩著泥巴,圍成一圈兒,肆無忌憚地尿滿泥土中間的部分;田間的小草,吸收了夜間撒下的露水,茁壯成長著;再遠(yuǎn)處的一對老夫婦,正在給一壟壟的西瓜苗澆水……

夜間漸漸轉(zhuǎn)涼,天色黑得越來越快。竹林里的麻雀,肉眼可見的越來越少,泡桐樹的寬大葉子開始由綠慢慢變黃,獼猴桃被采摘后,葉子逐漸掉落,剩下光禿禿的灰褐色枝干。

這天晚飯后,淑貞坐在院中乘涼,賈家嫂子過來找她嘮嗑,帶著兩個小孫子。

兩人走進(jìn)客廳,淑貞打開電視讓兩個孩子看動畫片。她和賈家嫂子坐在一旁,閑拉家常。不知說到了何處,賈家嫂子突然一把奪過遙控器,“你倆小兔崽子,看動畫片聲音關(guān)小點兒。”罵了一聲,放下遙控器,又看著淑貞,“我聽你這情況,是不是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咋不去找醫(yī)生看看呢?”

“看過醫(yī)生了,也開過藥,吃完后發(fā)現(xiàn)作用不大。我想著過一段時間應(yīng)該就差不多好了,哪知道還是這樣。”

“你這都是心病啊……”

兩個小孫子看了會兒電視又鬧著回家睡覺,淑貞這時恰如其分地站了起來,賈家嫂子笑了一下,“淑貞,那我們走了,咱們下次再說啊。”

淑貞送賈家嫂子離開,鎖上了大門。

5

盯著黑黢黢的天花板,一束月光偷偷從窗縫間滑進(jìn)來,她想起了兒時的自己。

每年的四月十二,是這片區(qū)域長久盛行的集會。趕集成了當(dāng)時所有小孩的一種渴求,孩子們總能在集會上吃上一些心慕已久的食物,或者買上新衣服,新鞋子。那是哪個年頭的事了,你想不起來了,具體是多大,你還能記得是小學(xué),但哪一年,還真的是說不清了。你跟著父親,在柏油馬路上轉(zhuǎn)悠著,道路兩旁,都是擺攤的小販,賣農(nóng)具的,賣衣服的,賣油炸小吃的,賣涼皮米皮肉夾饃的,賣手串掛件的,等等,等等。集市的路被過往的人群擠得幾近密不透風(fēng),所幸那個年代車還很少,見不得幾輛,要不然喇叭聲準(zhǔn)會按個不停。你跟著父親,只感覺眼神不夠用,看這個新奇,那個更是好看。在路過一家油炸的裹著白糖的蜜餞果子小攤時,你拽著父親的衣角,眼巴巴地看著果子。你父親扭過頭,心情似乎不大好,搖搖頭說了聲不行。你那天脾氣突然上來了,和父親置氣,蹲在地上,將腦袋放在膝蓋上的雙臂上。你不知道的是,你父親已經(jīng)拋下你走遠(yuǎn)了。終于,當(dāng)你再次站起身來,在人群中沒看見你的父親。你四處張望,看見一個賣涼皮的小攤上,一位媽媽正帶著她的兒子,吃得開心極了。一瞬間,你覺得委屈無比,眼淚像從荷葉上滑落的露珠,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你氣得往家的另一面走去,人聲鼎沸在你的耳邊越來越遠(yuǎn)。你覺得委屈,其實并不是父親不給你買,而是他毫無理由地選擇了拒絕。你想著,我要有個媽媽那該有多好啊!她肯定會給我買。于是,你的眼淚就像下雨時瓦房屋檐下的雨水一樣,更多更密了。因為穿的是短袖,你的雙手已被淚水完全打濕了。你在一座橋上停了下來,內(nèi)心仍舊跌宕起伏。你站在橋頭上,渴望著,想象著,一頭扎下河中的情形。河水不算淺,河道的兩旁堆滿了形狀顏色大小各異的石頭。你看向小河,水很清,河底就顯得很淺。也許會正好摔在一塊兒石頭上,那會不會有點兒難看?如果摔到頭的話,那臉就真的毀了,難看死了。肯定不行!如果準(zhǔn)確地跳進(jìn)了河中呢,除了從這么高接觸水面帶來的疼痛外,又根本死不了的,還會著涼,發(fā)燒,藥太苦了。你就這樣想著,從橋的一頭走到了另一頭。是的,你沒勇氣,也舍不得跳下去。你想起了父親前兩天給你買的一件碎花裙子,還沒穿上呢,那件裙子真好看。于是,你萬念俱灰地往回走,人聲鼎沸越來越近。你的內(nèi)心其實很渴望你的父親會來找你,因為你走的時候回頭了,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一十三次,在七八百米的路程中。回去的時候,你還是很渴望,直到你鉆進(jìn)了人群中。你望著人群,高大的背影遮住了你的視線,你很想越過眼前那個背影后,就看見父親急匆匆地跑過來,或者帶著你想吃的那個果子。但都沒有,直到你走完了人聲鼎沸的人群,越過了一個又一個背影,看見了正蹲坐在路旁抽煙的父親。你怯生生地走過去,像個犯錯的小孩。你的父親看了你一眼,繼續(xù)把煙抽完,什么也沒說,往前走去,你跟在父親后面,一路回了家。

有天兒子向我提起來的時候,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遺忘了。我從沒想過,我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會帶給他如此大的傷害。那年,他應(yīng)該是小學(xué)四年級還是五年級。有天,他表姐和表外甥回老家玩兒,中午在我家吃飯。我蒸了米飯,燉了菜,中午四個人坐在一起吃飯。吃飯途中,小他幾歲的表外甥偶然看到了桌子下的一個弓箭玩具。拿出來后,他問我,走的時候可不可以帶著這個玩具弓箭走?我當(dāng)初并沒多想,渾不在意地說可以啊。我承認(rèn)那時我忽略了兒子,我沒問過他,就私自做了主。我以為那是他做的,已經(jīng)玩兒膩了,不玩兒了,所以才丟棄在桌下。我沒注意到他,只顧著和他表姐在聊天。突然,聽得他冷冷說了句,那是我的玩具。我轉(zhuǎn)過頭,有些生氣,那時候我自私地以為孩子真不懂事,還可能帶著他吃飯時也不讓人安生的煩躁。事實上,他不知道,他表姐最近煩心事很多,他的小表外甥蠻可憐的,所以我才毫不猶豫地同意了。我從沒想過,以現(xiàn)在來看,我的兒子,他也蠻可憐的。我不悅地回頭,指責(zé)了一句,就一個玩具,給他玩兒那有啥的。他又爭了一句,可那是我的啊,我自己做的。我也是脾氣上來了,罵道,不就是一個玩具嘛,你都多大了,還玩兒。不想吃飯,就給我滾出去。他就這樣出去了。后來的事我記不太清了,模糊地記得他表姐吃過飯后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他也回來了。

淑貞躺在床上思索著,兒子離開的那段時間,會不會像當(dāng)初的自己那樣。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但悲劇總在重復(fù),在我們最容易忽略的地方。正因為不設(shè)防,才給了契機(jī)。淑貞無比自責(zé),眼淚從眼角淌下來,打濕了枕巾。她以為男孩不像女孩那么敏感,相對應(yīng)的會更成熟懂事一點兒。不管從他兒時的成績還是聽話程度,她認(rèn)為兒子都會茁壯且完好無損地成長。但事實上,人啊,都被困在了自己的牢籠中了。因此,后來她也默認(rèn)了兒子不經(jīng)常回家的事實。傷口當(dāng)然可以愈合,但傷疤是消不掉的。她并不強(qiáng)求,但她疑惑的是,為何自己當(dāng)初會那樣,會把在自己身上的悲劇硬生生地傳給了下一代。她記得父親曾說過,人的生命,其實就像個輪回。這個世界沒有十八層地獄,也沒有極樂世界,所有的賬都會在活著的時候算清。這就是煞嗎?可喜在哪里?淑貞悠悠想著,迷迷糊糊中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夢境模糊而混沌,以此給人以現(xiàn)實一樣穩(wěn)固的基礎(chǔ),又帶給人一種完美避世的內(nèi)在需求。模糊中,淑貞聽到一陣敲門聲,如同身在夢中一樣,她索性不去理會。又過了一陣,手機(jī)響了起來,她才慢悠悠地從混沌中脫離出來。是她兒子打過來的,淑貞接了通話。

“媽,你在哪呢?我和瑤瑤回來了,在門外站著呢。”

淑貞猛地驚醒,看了眼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上午十點了。她打開大門,兒子和兒媳正在門外站著,有些焦急,地上擺滿了東西,奶、米、月餅和其他禮品。淑貞有些疑惑,說道:“回來都回來了,怎么還帶這么多東西啊?”

“媽,你忘了,今個是八月十五啊。我和瑤瑤回來看看你,一起吃個團(tuán)圓飯。”

淑貞一拍腦門,“看我,老糊涂了,日子都過不準(zhǔn)了。先進(jìn)來再說啊。”

三人將東西拎進(jìn)屋子里,淑貞照顧兒子和兒媳坐下,這才說道:“你們先坐著,我去準(zhǔn)備中午飯。”

午飯后,樂樂建議去另一個村子看看,說是那里新建了個“戰(zhàn)爭紀(jì)念基地”,在抖音上看到的,挺好玩兒的。

回到家里,淑貞讓他倆先歇著,自己去整理了他們很長時間都沒住了的婚房。隨后,洗菜做飯。樂樂將桌子搬到了院中,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待菜都做好,月亮已經(jīng)在西南方了。三人圍著桌子坐下。

“媽,這次回來想和你商量商量,我身子不便,年前可能就要臨產(chǎn)了。所以想請你去城里住,地方我們都收拾好了。”瑤瑤邊吃飯邊說道。

“這是好事啊,瑤瑤。懷上多久了?去看了沒?男孩女孩呀?”淑貞高興地想去摸摸瑤瑤已有些鼓脹的肚皮,但手剛伸出,就被樂樂的眼光擋回去了。

“媽,你摸摸看,應(yīng)該是個男孩,可調(diào)皮了,老是踢我。”瑤瑤橫了樂樂一眼,抓起淑貞的手,往有些腫脹的肚皮上放過去。

有個新的生命在跳動,淑貞有些欣喜。她已經(jīng)忘了,那遙遠(yuǎn)的時間,那些自己懷孕的日子了。

樂樂和瑤瑤上樓睡覺去了。淑貞一個人收拾了碗筷,隨后坐在院子中,屋檐下的燈光孤獨地亮著,在燈光與月光的交界處,光暈?zāi):貛е着c黃,像獼猴桃開的花。淑貞抬起頭來,看著月亮,她不明白很多事情,就像不明白為何有月光的地方還要有燈光,為何月光會比燈光還亮一樣。

有那么一瞬間,淑貞覺得是自己的喜到來了。是的,就是那個乞丐老劉所說的喜,沖煞的那個喜。但又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卻說不上哪里不對。生活總得繼續(xù),不是嗎?兒媳有了身孕,她將開啟另一種可能的全新生活。一陣風(fēng)吹過來,涼意盎然。淑貞抬起頭,看見大門外的泡桐樹,一根皎灰色的枝干上,一片枯葉隨著風(fēng)搖搖晃晃,最終輕飄飄地落了下去,大門遮住了她的視線。

淑貞想到,一個新生命的誕生,也許需要一個舊生命的死去。

月亮越發(fā)地亮了,升到了中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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