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蓉的詩

范 蓉

八月之杯

它還空著

蛙鳴已經形成氣候，不易捕捉

蟋蟀提前越過門檻，跑到了床下

哦！這些遠房親戚，這些舊鄉鄰

某一天要站在詞語的高地為我喊魂

它還空著

雨水要澆灌莊稼，要在枝條上奔跑

葵花很明亮，但已被巫師施了魔咒

我沒有細軟，亦無玫瑰

這易碎的玻璃容器，總不能儲存一道閃電

它還空著

萬物各有其位，各有其美

不能刮掉一尾魚的鱗片，也不忍撥斷一根琴弦

讓花朵成為果實之前，安然無恙

讓青鳥飛向藍天之時，羽毛完好無損

父親的病歷

那些字生出許多藤蔓，枝條。像蛇游向他——

那個由一片云能斷定雨的大小

看一眼莊稼便能預測一季收成的老農

與眾鄉鄰一樣，一生小心翼翼，不曾發出鏗鏘之聲

為避免雪崩，化身為流水。為了不遇到礁石與懸崖

選擇走最窄的河床。天空忍無可忍時，尚能大雨滂沱

他們只能像落日，默默降落到長河

一匹馬馳入秋天的腹部

頭顱低垂

如落日，向土地傾斜

世間一萬盞燈火亦無法將它托舉

此刻，河流消瘦，交出開闊的河床

山林獻出每一片落葉

飛鳥銜來羽毛，所有的柔軟都奉上

供它安穩降落

余下的，痛飲吧，就著西風

為一匹馳入秋天腹部的馬送行

蝴蝶的左翅

生活漏洞百出

請用梅花的，桃花的，荷花的形狀來修補

將那些裂痕與罅隙，用黑色的語言來焊接

允許有丑陋的疤痕，像虬枝，像蚯蚓，像野生的河流

沒關系，時間之手有修復的魔力

塵世過于寂冷

不管你靠近我，或者不靠近我。燃燒。或者不燃燒

只要讓我想到，某個人有帶火的偏旁

他灼熱的半個身體，是一只蝴蝶的左翅

同樣可以刮起一場不計后果的風暴

我是那年秋收后遺留的一道傷口

與眾星辰對飲

每一顆都不怠慢，一千杯，一萬盞，那才叫痛快

我的體內一定深藏兩種因子，動蕩。如激流困獸

安靜。如墻角的一只貓，或者那枚下弦月

今夜，無視它的蓮步輕移，只念故鄉的曠野，千瘡百孔的土地

我是那年秋收后遺留的一道傷口

時間的犁鏵每翻墾一遍

痛感便增加一分

與君書

秋陽恰好

我卻想要抵達一個未知的地方

像破繭的蝶，必須穿過一條黑暗的，有神秘性隱喻性的狹窄通道

它的終點必是藍，海的藍，天空的藍，謎一樣的藍

但在這之前，多么痛苦。

我手無寸鐵，沒有一個詞匯點燃

沒有一束光引領，沒有一粒火藥讓我爆炸

親愛的，這種感覺多像寫詩

像一個我與另一個我巔峰對決

好像什么都準備好了，卻又無從下手

像暮色四合，天空手執落日這枚印章，卻不知該蓋在何處

哦，朵朵

幾乎把秋水望穿了

朵朵，你還在四月的林間不回

好看的蘑菇有毒，妖艷的花長刺

風，閃電與傾泄的日光不易捕捉啊

朵朵

入秋以來，我夜夜打坐

在霜雪來臨之前，祈禱每一片落葉都能回到根部

每一粒草籽都有歸處

哦，快回來吧！朵朵

荻花就要遠走，諸神各歸其位

九月的天光不長

別再迷戀那些虛幻之詞，虛擬之物

與荷書

芙蕖，菡萏，芙蓉

你以不同名字混跡于世。不過是一截白骨，身陷淤泥

汲取夏日之精魄，幻化成清麗的一朵

我也不過是一堆腐肉，渾渾噩噩

企圖借蝴蝶的翅膀，它卻撲滅了最后的火

如此相比，我不如你

你將偈語塞滿頭顱，在混濁之中獨善其身

我是池塘里爬出的蟾蜍

身披諸多狼狽之詞

蝸居

狹小，局促

光，要一寸寸地探入

風，也要舍棄花香，剔除體內的欲念

柔弱無骨，才能來去自如

這巴掌大的地方，不影響我做遼闊的夢

每一座山頭都能安營扎寨，自立為王

我抽取陽光的金線

打造黃金宮殿，納眾草為妾，娶百花為妻

這誕生帝王夢的小屋

更不影響一株綠蘿的生長，它和我一樣

持有再生術，藤蔓滿世界地攀爬

無畏又無懼

悵然書

此時，寒鴉立在高枝

懷抱明月，懷抱這絕世的孤獨

此時，薔薇的魂魄在懷念往年的春日

猛虎放下傲慢，正在面壁懺悔

此時，失眠人像一尾魚，被擱淺在河床

胸前的轟鳴不亞于一場颶風

哦，此時，我需要更快的刀

先斬亂麻，后斷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