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

他倒下了，是在給一個直腸癌患者做手術時，由于過度勞累而猝死的。他是多么不想離開手術臺啊。聽見旁邊哭聲一片，他著急地說：“你們先別難過，病人還躺在手術臺上呢。”

“主任已經安排人接替你手術了，你放心，休息吧……”他的助手滿臉淚水，說不下去了。

是的，他該休息了。由于醫院人手緊缺，倒下前，他已經連續做了好幾個手術了，連飯都顧不上吃。沒辦法，等著做手術的病人太多，連病房外的走廊上都住滿了病人。他經常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如遇到急診手術，可能連續幾天都待在醫院。

妻子曾勸他：“你們醫生每天都在治療別人的疾病，卻沒法顧及自己的身體健康，你有心腦血管疾病和胃腸疾病，不如找領導談談，換到普通門診上班。”

他沒有聽妻子的。他很清楚，醫院出現外科醫生荒，因為外科醫生不僅要多吃苦、多擔風險，而收入并不比普通門診醫生多。他不想給醫院添麻煩。

有次他連續工作了十幾個小時，暈倒在手術臺上。院領導準備把他調到普通門診，他得知后卻主動找到領導說：“沒事，我休息幾天就好了，我們醫院的外科醫生本來就少，我不應當在這時候離開。”

妻子知道后，埋怨他：“你這樣拼命，到底圖個啥？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可怎么辦？”

他笑笑，安慰妻子道：“我還年輕，不會有事的。”

臉上的白布被拉開了，妻子的臉出現在面前：“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咱倆結婚后，你連個整生日都沒來得及過……”

他想起30歲生日那天，妻子訂了生日蛋糕，做了一桌豐盛的菜肴，等著他回家吃飯。可就在他準備下班時，來了位脾破裂出血患者，他穿上剛脫了一半的白大褂就直奔手術室。由于搶救及時，病人脫離了危險。等他回到家，飯菜早已涼了。

不知過了多久，白布又重新蓋回到他的臉上，他意識到妻子已經走了，“唉，你別走！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呢……”

他清楚地記得：有次妻子在單位值夜班，他和患有孤獨癥的兒子在家睡覺。凌晨五點，他忽然接到醫院的電話：有個胃穿孔的患者急需手術。他把兒子反鎖在家里就趕往醫院，等做完手術回到家，發現兒子已餓得昏倒在地。為這事，妻子鬧著要和他離婚。他卻覺得妻子不理解他，他認為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他沒有其他的選擇。妻子反過來問他：“我有多年的胃病，兒子患有孤獨癥，我們不也是病人嗎，你為什么不關心關心我們呢？”他無言以對。

現在，他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以后，誰來照顧妻子和兒子？

他在一陣抽搐中醒來，睜眼一看，自己正躺在陽臺的躺椅上，陽光像一床溫暖的被子照在身上，手中的書已掉落在地下。他是在看周克芹的小說《斷代》時睡著的，那是一個玄幻荒誕的故事，寫的是一個人死了以后的感覺。沒想到自己讀著讀著，竟然進入了那個情景，做了一個怪誕的夢。雖說是夢，卻也是真實的死亡體驗，他覺得應當重新審視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了……

他掏出手機，查了備忘錄，然后毫不猶豫地訂了三張到張家界旅游的機票。他覺得自己過去對妻子和孩子關心得太少，應該補償他們，立即補償……

陸凡：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出版有文集《凡心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