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遼闊

剛剛下過雨，天空蓄滿厚重的烏云，大地靜寂遼闊，濕冷的雨珠沾滿每一根草莖。整個呼倫貝爾草原沉甸甸的，大片大片的綠意搖搖晃晃，仿佛要從濕漉漉的草尖上墜落下來。

十歲的朗塔，已經老得跟阿爸一樣，走路緩慢，毛發斑白。它很費勁地透過額前長長的毛發，從縫隙的光亮里分辨著來人。蚊子圍著它嗡嗡地飛來飛去，它懶到動也不動。趴在地上的它，好像已經一只腳踏進了墳墓。它留戀人間，漸漸腐朽的身體卻沒有力氣給予人間更多的熱情。

朗塔真可憐啊！女兒阿爾姍娜和她的小姐姐查斯娜，同時朝我發出這樣的感慨。

西蘇木小鎮上人口日漸減少，也有一些市區的居民在此地買房，夏天來度假，伊敏河岸邊就有一家。黃昏時經過，看到開滿野花的闊大院子里，停著幾輛汽車，還有一座花紋精美的蒙古包，坐落在院子的正中央。隔著柵欄，聽到房間里有女人在唱長調，窗戶上映著舉杯喝酒的朦朧的人影。

鳳霞騎摩托車載我繞著西蘇木兜了一圈。我憶起十年前剛剛抵達草原的時候，我在院子里搭建的簡陋太陽能“浴室”里，一邊洗澡，一邊看一只肥胖的田鼠，從窸窣作響的塑料簾子外大搖大擺地穿過。想到這里，我忍不住笑起來。

今年草原大旱，伊敏河河面變窄，昔日浩浩蕩蕩的大河，而今只剩了狹長的一道。只有在更遠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它依然向前流淌的閃亮開闊的河面。這讓我莫名地惆悵。這惆悵像伊敏河瘦削的水面，只有河水蒸發后現出的枯寂的河底，提示著已經融入我生命的那些豐沛的時光，曾經怎樣真實地存在過。

孩子們全然不管我的哀愁，草原上的一草一木，不管是怒放的，還是枯萎的，都讓她們歡樂。于是流速變緩的伊敏河，依然是孩子們的天堂。

這幾年，鳳霞胖了至少有三十斤，加上草原上常年風吹日曬，她的皮膚變得更黑了，而且粗糙得像一層砂紙。她努力躲閃著我的鏡頭，不想讓我拍照。前兩天，她剛剛結束剪羊毛的工作，臉上還有些許的疲憊。鳳霞是剪羊毛的高手，徒手就能抓住一頭大羊，將其快速摁倒在地，干凈利索地剪完羊毛。她一天可以剪五十頭羊，掙到大約二百五十塊錢。

坐摩托車一起走吧！鳳霞朝河邊的我們大聲喊。

阿爾姍娜最喜歡坐摩托車了，她立刻開心回應：媽媽，我要坐摩托！

那你們三個人先回吧，我走回去。

一起走啊，完全可以坐得下的。鳳霞自信滿滿地笑道。

能行嗎？

絕對沒問題！鳳霞說著，將阿爾姍娜抱到自己胸前，查斯娜則爬到鳳霞身后，我呢，便坐在最后面。于是，油門一踩，四個人便在草原小路上顛簸著飛奔開來。

朗塔也興奮地奔跑起來，時不時地撲向摩托車，用這種親密又危險的方式，表達它對我們的熱愛。阿爾姍娜和查斯娜也被朗塔鼓動著，一路開心地尖叫著，大呼小叫，仿佛我們的摩托是一輛飛馳的艦艇，在海面上乘風破浪，披荊斬棘。

草原清寂的黃昏，被四個女人的笑聲重重地撞開，又在身后溫柔地合攏。

安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冰心兒童圖書獎、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等獎項，現為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