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余飯后,我經常到家附近的秦淮河邊散步。晃悠悠地走著走著,顯得有點百無聊賴,我東張張、西望望,發現這河邊形形色色的散步者,有的高調張揚,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每一份力氣都想發揮得恰到好處。反過來,有的又意興闌珊,東倒西歪地走在綠道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仿佛這生命總是籠罩在陰影里。在這條綠道上,我經常遇到朋友,嘻嘻哈哈地打招呼,有的時候,也沒話找話地和陌生人攀談幾句。對我來說,這樣的散步,也就是閑散著、放逐著,打發著一成不變的日子。
在這眾多的散步者中,一位駝背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瘦小、干枯,歪斜著身子,駝背幾乎指向了天空,臉幾乎要貼著地面。她揮舞著雙臂,兩腿打著圈,遠遠看去,像是在上下翻滾,伴隨著唰唰唰的腳步聲。這聲音像雨點,又像進行曲。她的動作整齊、規范,千篇一律,就像儀仗隊一樣。這樣,她風一般從大家面前刮過,顯得那般突兀,就像一把楔子扎進來了一樣。每每這個時候,周圍總是投來異樣的眼光,不過,她旁若無人,眼神格外平靜。那一刻,這眼前的風景,分明滲透著一種嚴重的失調與錯位,那一刻,我心靈深處又分明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觸動乃至震撼。也正是因為這樣,這么多年來,我總想從中窺探出一點什么,但總覺得徒然而無力。
每次遇到這個老人,我都發現她總是獨自一人,從來沒有家人陪伴,這與周邊一幫散步者呼朋喚友、勾肩搭背的情景截然不同。或許,她的家人為避免尷尬,不愿意與她同行?或許,她沒有家人,她早已習慣了獨自一人?這幾乎成了一個謎團,我曾經想過各種各樣的原因,最后悲哀地發現我原來是如此瑣屑。這么多年來,不論嚴寒還是酷暑,駝背老人都一如既往地出現在河邊。比如那一天,刮著大風,下著大雨,河邊空無一人。我有事恰好經過河邊,心里想,駝背老人今天總不會出現了吧。沒想到,我頭一抬,眼前不遠處一把壓得低低的傘在快速移動,傘下正是她那熟悉的腳步!
那一次,一群孩子在河邊玩耍,嘰嘰喳喳的,活蹦亂跳,不亦樂乎。眼見著駝背老人唰唰唰地從身旁跑過,孩子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有小小孩眼睛一瞥,突然吃了一驚,剛想叫出聲,被旁邊的大小孩一下子制止了。駝背老人目不斜視,沿著孩子們留下的空檔,風一般穿過。等駝背老人走遠,孩子們才恢復了嬉鬧,有個“熊孩子”突然發出了尖利的怪叫聲。很顯然,這是一種嘲笑和挑釁。不過,這刺耳的聲音絲毫沒有引起老人的注意,更不要說惱羞成怒。是的,她置若罔聞,仿佛一切都與她沒有關系。那一刻,我不禁肅然起敬,那是一種抽象而具體的體面和尊嚴。
我很想走上前去,跟她攀談幾句,但又沒有勇氣,其實,更準確的原因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我多想迎著她的眼神,希望那一刻能夠得到她的呼應。其實,我想,即使我走上前去,她也根本不會理睬。是的,她為什么要理睬我呢,對一個牽強的詢問者,她肯定保留著一份距離。況且,這樣的問話,本身就隱隱約約令人不安。漸漸地,我完全打消了這樣的念頭,每次在河邊遇到她,我也很快轉移目光,就像沒有看見一樣。我想,我在用這樣一種表面的平靜,來調節我們作為散步者的關系。或許,這也是一種默契。
那一次,一位亭亭玉立的漂亮女孩迎面走來,陽光、朝氣、明媚,生命的美好汪洋恣肆,立刻吸引了周圍唰唰唰的目光。當她們擦身而過,我發現,女孩與老人構成了一幅奇特的畫面,那種對比如此強烈,讓人不由得感慨不已。那一刻,不知道女孩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這個老人在想些什么。她們此時,是否有強烈的錯位之感?對兩個生命來說,這樣的對比是否過于殘酷?不過,在什么樣的意義上,她們其實是一道同樣的風景?
秦淮河水一如既往地流淌著,千篇一律,一朵朵浪花簇擁著往前,永不復返。這個駝背老人,就這樣成了河邊一道獨特的風景,面對河邊眾多的散步者,她似乎早已司空見慣、寵辱不驚。也許,在她的眼中,已經裝不下周圍的一切,或者說,這周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想到這里,我心中隱約透過一陣復雜的情緒,在這個駝背老人面前,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世故乃至世俗。
那一次,我看見駝背老人以她標準的步伐走過石頭城,這又構成了一幅神奇的畫面,巍峨與矮小,雄渾與單薄,這樣的對比足夠強烈。然而,那是一種沖突中的呼應,反差中的協和,都體現了生命的沉淀與升華。曾經的金戈鐵馬,與眼前唰唰唰的腳步聲,似乎構成了歷史的對話。曾經,我也無數次從石頭城下走過,心中總是波瀾起伏。直到這一刻,我突然感覺那么淡泊自然,仿佛醍醐灌頂。
四季更替、日月晨昏,駝背老人只是以自己的方式一路向前,永不停息。我甚至想起了電影《阿甘正傳》,那永遠的奔跑充滿了哲學意義。阿甘的生命中,經歷了太多人世間的故事,曲折、離奇、迷人,詮釋著大巧若拙,更詮釋著生命與生俱來的質感。對眼前的駝背老人來說,她或許對一切看得更清楚、更明白,她甚至于已經放棄了太多的意義,而這,何嘗不是一種更深刻的意義呢?我相信,在這個老人身上,曾經也經歷過生命的掙扎與恓惶,但這些年來,她的腳步顯然已經走過千山萬壑,并把這一切遠遠地拋棄在身后。
那一次,夕陽從濃密的樹叢中稀稀落落地灑下來,在駝背老人身上閃閃爍爍,伴隨著那清風、鳥鳴,還有那歡快跳躍的河水,一時間,我竟然想起了維也納森林的故事。這樣大膽的聯想令我吃驚,如此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究竟產生了什么化學反應?也正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又忍不住好奇,在她的生命中,究竟發生了什么故事?然而,轉念一想,這眼前的腳步聲,不就說明了一切嗎?或許,她也有過愛恨情仇,或許,她的人生平平淡淡,不過,現在的她早已云淡風輕。
這些年來,就在這條綠道上,我見過太多的散步者,有的越來越頹廢,有的越來越極端,唯獨這個駝背老人,從來沒有什么變化,她的生命力顯得那般質樸自然。我想起了那些簇擁在一起跳廣場舞的老人,她們同樣的整齊劃一,同樣的毫無表情,但她們無法掩藏生命的漠然與滄桑,乃至于她們身上總是充斥著歲月賦予的“苦大仇深”。而這個散步的老人,她的駝背指向了天空,但她的眼神始終是那么平靜,乃至于清澈,她與這世界真正實現了“和解”。這樣想起來,我便顯得有點慚愧,我似乎總是在感慨,感慨于人生的得失,感慨于時間總是匆匆,感慨于這世間充斥著太多的無聊與荒誕。那么,為何不能放下呢,從此洗盡鉛華,直面自己的內心,直面自己生命中哪怕一點一滴的光華。
此刻,我坐在書房里,透過窗戶遠眺秦淮河。河邊,有若隱若現的身影,那些形形色色的散步者,就這樣成了匆匆過客。但我想,這個駝背老人,此刻一定正在河邊,風一般走著,走著。盧梭寫《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是在孤獨的境況下,坦然展露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說:“我所做的與蒙田做的是一樣的,只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隨想錄》完全寫給別人看的, 而我的遐想錄則完全是寫給自己的。”我此時想起盧梭,如果說是因為這個散步的駝背老人,這多少顯得有點牽強。但我想著,想著,仿佛這駝背老人正跨時空地與盧梭進行著某種對話。她那行云流水的動作,默默地詮釋著生命的秘密和意義。在她的世界里,她就是一切,這個世界上,她早已看透了一切。乃至于,這么多年來,歲月在她身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也走在這樣的小路上,懶散著,拖沓著,我的腳步聲凌亂、凝滯,不知道別人眼里的我,究竟是什么模樣?還記得當年搬家過來時的情景,轉眼間已經快二十年了。在這條小路上,我從迷茫走向了渙散,從游離走向了混沌,似乎從來沒有過意氣風發,從來沒有從自己的腳步聲中聽到過生命的坦然與淋漓。此刻,從駝背老人的腳步聲中,我發現了生命的舒展與生動。一時間,我也釋然了,對生命來說,一切就是這么理所當然。
賈夢雨:《新華日報》高級記者,《傳媒觀察》副主編,南京大學研究生兼職導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博士。1999年南京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畢業后入職《新華日報》,長期從事文化副刊采編工作,發表散文隨筆約150萬字。十多次獲江蘇省及全國副刊作品一等獎,兩次獲江蘇省紫金文藝評論獎一等獎,2017年10月獲第六屆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