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昀
如果知道這個行業并不比別的行業更有價值,還會選擇做編輯嗎?
“驚奇”是2022 年才成立的一個新的圖書品牌,到目前一共出了五種書,還沒有盈利。所以來參加這次活動,我本來是想好好推銷一下我們的書的,多賣一本是一本,但在準備發言稿的時候,總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們這些跟文字打交道的人,好像特別喜歡自我感動,也特別善于自我美化,如果我在這里一個勁兒地講我們如何不易,我們背后做了哪些工作,我們的書多么好,然后卻還沒有開始賺錢,就會變得像利用情懷來進行“賣慘式營銷”,我很怕出現這樣的場面。
特別是我剛才得知現場還有從武漢過來的高中生,心里就更忐忑了,因為我有意或無意說出的內容都有可能影響別人對出版行業的看法。所以面對聽眾,我更想跟大家交流的是我自己對編輯工作想法的改變。
不知道其他編輯都是怎么進入這個行業的,我自己成為一名編輯的契機,是受到經濟學家哈耶克一個說法的影響。哈耶克在他的著作《自由秩序原理》里說:從長時段來看,是那些觀念從而是那些傳播新觀念的人支配著進化的進程……正是一些著作或論者所提出的觀念及理想構成了大多數人的思想的一部分,盡管這些人根本沒有閱讀過這些著作,甚至連這些著作的作者的姓名都未聽說過。
——《自由秩序原理》,哈耶克著,鄧正來譯三聯書店,1997,第138 頁
這段話很好地描述了觀念的傳播對于人類社會發展的巨大影響,對當時即將大學畢業的我來說,它提供了一個理想的職業選擇——似乎沒有什么工作比成為一名圖書編輯,去傳播觀念、影響他人更有意義的了。
今天距離我大學畢業進入出版行業已經14 年了,做了14 年編輯之后,我可能不再這樣衡量這個職業的意義了。
去年我們團隊從國有出版社離職,創辦了獨立的圖書品牌“驚奇”,因為需要購買國外的版權,所以需要在銀行開一個美元賬戶,這個過程中銀行的工作人員幫了我們很多忙,為了表示感謝,“驚奇”的第一本書《激情耗盡》出版后,我第一時間送了幾本給他們,銀行的朋友當時給我回了這樣一句話:“第一次感受到崗位工作的價值。”
如果是14 年前,我會非常認同她這句對于工作價值判斷的客套話。我本來學的就是經濟學專業,我的同學畢業之后都去了銀行工作,而我一心只想去出版社,我當然會認為出版是比銀行更有意義的工作,而銀行的工作因為服務了出版的工作才體現出自身的價值,在我看來也沒什么奇怪的。但是現在的我看到這句話,固然會感到高興,卻也不免感到一絲疑惑:真的是這樣嗎?出版行業真的比其他行業創造了更多價值,哪怕身處這個行業的人所獲得的收入是如此之低?根據開卷2021 年發布的圖書零售市場報告顯示,2020 年全年年銷售量百萬冊以上的圖書,只有24 種,有196 萬種圖書甚至沒有賣出1000 冊。而在2017 年行業根據開卷數據發布的一份滯銷書報告中,年銷售數量小于10 本的圖書,占全部圖書品種的 45.19%。
作為對比,我們隨便打開一個短視頻app,就可以刷到無數點贊量超百萬的視頻;隨便打開一個訂閱人數較多的公眾號,就可以看到它每一篇推送的閱讀量都在10W+;隨便打開微博的某條熱搜,它的閱讀量就是當今出版界所有暢銷書永遠都無法企及的。
所以,我們憑什么還故步自封地以為是我們在傳播觀念、影響世界?有沒有可能,隨便一個網紅賬號后面的實習生寫手,他對普通人的影響,對世界的改變,都要比一個工作了十年的編輯來得大?當然,我們肯定無法這樣簡單對比數據來衡量不同媒介的價值,就像哈耶克那句話說的,很多書,特別是學術著作,它們的影響力是會被不斷放大的,而且很多新媒體所傳播的內容,追根溯源,也是來自書本。但總體來看,的確是有這樣一個趨勢:相比起我們的出版前輩,現在的編輯所能帶來的影響力在減弱,我們似乎很久沒有聽說有哪一位厲害的作家是因為出書而為人所知了,更多的出版故事是作者先在網上闖出名頭,編輯再去找他出書。
吊詭的是,當我開始反思我對于自身工作的認識時,我又的確從我的工作中獲得了某種滋養和鼓勵。今年5月,我們出版了一本中國當代藝術家向京的談話錄《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向京老師是中國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女性雕塑家,從2002 年開始,向京每隔四五年就推出一個系列,持續地、有規律地創作雕塑作品。
2010 年,向京的作品《一個人演奏你?還是一百個人?》以627.2萬元刷新了中國雕塑作品拍賣價格的最高紀錄,但是到了2019 年,在做了她最后一件雕塑作品《降臨》后,向京徹底放棄了雕塑。在做這本書的過程中,我才發現,向京老師跟我一樣經歷了對自己工作的反思,她認為她此前的工作太過沉迷于形而上的思考,雕塑這種媒介又把她限制在工作室里,很少接觸到所謂真實的生活。停掉雕塑后,向京更多的是去觀察、記錄身邊人和事具體而微的變化。我相信應該有很多人跟我和向京老師一樣,經歷了這些年外部環境的巨大變動之后,開始反思一些以前自己堅信不疑的觀念。2020 年疫情剛開始暴發時,我在武漢每天都讀一本數學科普書,副標題叫“確定性的喪失”,我一直覺得這個書名像某種隱喻,就像另一本書名說的,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問題在于,確定性喪失之后該怎么辦?在編《行走在無形無垠的宇宙》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好像又獲得了某種不一樣的動力。跟很多常規的訪談集不一樣,這本書雖然也是收錄了近20 年向京與戴錦華、陳嘉映等不同領域的學者在不同場合進行的對談,但是在編輯時,我們把這些對談作為素材,像電影剪輯一樣全部打亂順序,重新拼接成了一篇長談。
這是我作為編輯介入內容最多的一本書,它就像是我作為導演制作的一部紀錄片,以至于向京老師說它應該是我的作品而不是她的作品。放在以前,這樣的編輯方法在我看來簡直是不可饒恕的異端,要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的,因為編輯的工作理應是隱身幕后的,怎么可以如此毫無羞恥地把自己推到前臺,篡改、剝削真正作者的內容呢?
但是如果不這么做,這些訪談很可能就只會湮沒在那些大部頭的畫冊里,其中很多對我非常有啟發的觀點可能根本就沒有機會與大眾讀者見面,所以,有趣的是,當我拋棄掉一些對編輯工作的虛無縹緲的想象和預設后,我才真的開始一點一點地為觀念的傳播添磚加瓦。做了14 年編輯后,我逐漸明白,是那些具體的行動在推動我前進,給我持續的反饋,從而產生讓我繼續從事這個職業的動力。實際上,進入這個行業以來,我見過太多把這個行業神圣化而最終沒有堅持下來的充滿熱情的年輕人。直到現在,每年我都會接觸到一兩個希望不計酬勞來我們這里工作的讀者,我覺得我有責任破除掉一些外界對出版工作的誤解,因此有了這個題目:“去你的編輯夢!”這句話是對那些滿懷熱情的年輕人說的,也是對十幾年前年輕的我自己說的。我當然不是要否定編輯的職業夢想,我依然相信哈耶克的那句話,“是那些觀念從而是那些傳播新觀念的人支配著進化的進程”,只是它已隱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而激勵我的,是日常工作中的微小而確定的收獲,就像從事其他行業的人也可以從他們各種工作成果中獲得價值的滿足一樣。14 年前,如果我已經知道從事這個行業并不比從事其他行業更高尚、更有價值,當然它也不比其他行業更虛無、更無意義,我還會選擇成為一名編輯嗎?我希望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