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糾結(jié)了好久,直到確認了眼前抹之不去揮之不散的影子,真真切切是那只紫色的口罩之后,繞著綠茵場踱了大半圈的徐厚正,感覺自己仿佛被那張鋪天蓋地的雨絲編織的一張若有若無的大網(wǎng),罩了個嚴嚴實實。
徐厚正供職于某省會城市的一所大學。當年入職的時候,這所大學只招二本,如今升級成了一本。一別故鄉(xiāng)20 多年,作為異鄉(xiāng)人的徐厚正,除了沉醉于新聞學的研究,內(nèi)心里堅守的多是那種“唯我獨醒”式的寧靜。這份堅守說來容易,難以維系倒也時而有之,畢竟那種寧靜往往自帶曲高和寡。比如說,每天早晨圍著綠茵場繞圈遛彎,原計劃風雨無阻的八圈“一個也不能少”,因為那只紫色口罩的影子,攪得這些天來心情頗不寧靜,一時倒也記不清這天的計劃實施完成了沒有?到底繞了幾圈?何況又是個雙休日,晨練時間段已經(jīng)順延到了早飯后的這段時光。
要是放在往日,真的難以自圓其說。
好像有雨,細細霏霏的那種。撲面而來的雨星,還是洋洋灑灑的雨粒?似乎統(tǒng)統(tǒng)的都不重要。這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勞什子們一旦沾上臉龐,倒是真的有了那么一絲兒清涼;還沒容你品咂出個什么滋味,又是慌不擇路似的一顆一粒墜入草叢再也尋之不見。與其說漫步雨中,增添了幾許沾衣未濕的情調(diào),倒不如說不知不覺地陷入了情感里的一片汪洋。徐厚正望了望天,天也看了看他,對方依然一副看不真切的嘴臉,如同早上八九點鐘的光景說來就來。
綠茵場四周的這所大學校園,放眼一圈空空蕩蕩。現(xiàn)如今的大學生,有幾個不是夜貓子?幾乎一水的手機控,這個時間段窩在寢室屬于標配。作為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一名系主任,徐厚正每周給自己安排的幾節(jié)課時屬于蜻蜓點水,頂多只是象征性出鏡一二造點影響而已,碩士研究生倒是每年帶上那么幾個。平日里弟子們各忙各的,自己落得閑云野鶴。一個個雙休日似曾相識接踵而至,特別是單身這么些年,原以為孤獨難耐,沒想到反而倒是解脫。女兒遠在廣州剛筑新巢,寒暑假之余的徐厚正多是校園坐班中規(guī)中矩,很少外出游學開壇之類。距離退休還有七八年,當下如同秒針周而復始地一圈圈打發(fā)著日子,倒也相安無事。
靜若止水的日子,一如眼前不時閃過星星點點的杜鵑花。要是往常,這些靜放一邊的花兒難入法眼。也不知這所大學的園藝設(shè)計者們,當初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還是腦子進水了,怎么引入了這種似乎是舶來品的變種杜鵑?常年綠著的葉子,仰著一張張渴求寵幸的臉蛋。“四不像”植物,偽娘似的,談不上神清氣爽不說,反倒心里有時添堵。即使難得有了雅興,比如說此時的徐厚正凝視的這叢怒放得有些神頭鬼臉的杜鵑花,只是他哪里想到還沒看幾眼,似乎花兒現(xiàn)了原型,恍惚間立起身來,朝自己吐出了一抹腥紅。
怎么了這是?那段往事20 年來縈繞不散?徐厚正不由地一個折身,目光放飛遙遠的西南。那是故鄉(xiāng)稻堆山的大致方位。盡管眼前的一幢幢高樓裁剪了有限的視野,故鄉(xiāng)只能靜默在云層的前方。背井離鄉(xiāng)這么些年,哪個游子沒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一根沒有剪斷的臍帶,時不時地一扯即痛不能觸碰。地處皖南丘陵一帶的稻堆山,好在如今那里沒了什么親人。一旦了無牽掛,故鄉(xiāng)只能算是一個地名而已。然而,畢竟有了那么一次的牽扯,自己當年“干上一票,好歹為家鄉(xiāng)做點什么”的想法,沒承想倒是落了個“出師未捷身先死”。
“那一票”怎么會有了如此結(jié)局?到頭來卻與故鄉(xiāng)結(jié)了梁子?以至于20 年來,印象里自己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衣錦還鄉(xiāng)”。“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折騰,讓他只能通過網(wǎng)絡(luò)了解一些故鄉(xiāng)的情況。好在自打那次出差時順便路過,與故鄉(xiāng)所在的地市級主要媒體《江城晚報》新識之后,賈總編當場吩咐報社通聯(lián)處將他的名字列入了VIP 名單,隨后連續(xù)N 年細水長流,每月準時寄來的《江城晚報》合訂本,的確聊補過徐厚正的思鄉(xiāng)之痛。即使賈總編退休之后,繼任者一如既往從未間斷,直到后來有了電子版的普及,《江城晚報》贈寄樣刊合訂本的服務,這才告一段落。
《江城晚報》起家之初,只是故鄉(xiāng)所在的市委機關(guān)報“雙休刊”。早些年在那樣的一個四五六線城市,網(wǎng)絡(luò)還是個新鮮玩意兒,《江城晚報》敢為人先自辦發(fā)行,的確風風火火了那么些年。畢竟摸著石頭過河,誰也沒長前后眼,手機進入“5G”時代,紙媒哪里扛得住江河日下?好像前幾年吧,自認“夕陽產(chǎn)業(yè)”的《江城晚報》審時度勢悄然下架,遠在省城客居的徐厚正聞訊之余,一度心痛難平。自媒體風暴席卷,紙媒風光不再,以往的那些采訪、寫稿、編輯、校對挑燈夜戰(zhàn),到頭來誰又能擺脫新聞稿件那種千稿一面的“易碎品”命運?有的單位訂閱他們這份晚報之時,看似給面子簽單幾份,結(jié)果呢,這份報紙每天怎么進來之后,過幾天又是怎么出門,“誰寫誰看、寫誰誰看”在一些單位則是常態(tài);到頭來多是便宜了單位門衛(wèi)師傅,每到一個時間節(jié)點,多少也能賣些破爛賺點零頭。
哪里會想到呢,這些年追隨的新聞事業(yè),難逃“女怕嫁錯郎,男怕干錯行”的悲催命運?如此說來,那只似乎“瞄準”自己的紫色口罩,圖的又是哪一門子?雖說這些年來,注重養(yǎng)生的徐厚正謹小慎微,雖說單身有些年了,生活作風方面的“零緋聞”,讓他足以自詡柳下惠終成正果,相貌要比檔案實際年齡青春一大截。前些年婚姻止損姑且不論,青蔥時代那個年歲,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夢中女神遠在故鄉(xiāng)——那個高中文科班同桌吳映紅,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鉆進了情敵孫如海的被窩?木已成舟,認賭服輸!當年背井離鄉(xiāng)出行省城之初,痛定思痛的徐厚正就是這么一番決斷,何止是一場經(jīng)不起考驗的所謂愛情?現(xiàn)如今,按理說一把年紀的人,發(fā)際線撤退的頭頂漸成“地中海”模樣……可為什么連日來,那位看似蹭課的“紫色口罩”遮擋不住的眼波,似乎頻頻就在不遠的前方放電,仿佛一朵靜靜綻放的杜鵑,還是一副無風顫栗似的血色欲滴。
連綿的細雨,似乎有了吟唱?還是竊竊私語的那種?是不是自己與那叢蓬勃的杜鵑花對眸久了?是誰演奏著揚琴的曲調(diào),有一搭沒一搭的?徐厚正半是疑惑地轉(zhuǎn)身,不知什么時候,身后怎么盛開了一朵碩大的杜鵑,綻放得極有分寸:多一點點,真的有些過了;缺一丟丟,的確有些不夠。
“徐教授,不算冒昧吧?我是紫鵑,新聞系的,我們見過面……不止一次呢。”徐厚正感覺還有些蒙圈的當兒,眼前這位女生的身子微微有了些顫動,語調(diào)是一種嫩生生的嘎嘣脆,像是咬開了稻堆山下那口池塘里的菱角,新鮮著呢:“可惜,徐教授您——不帶我們班。可能您不怎么記得我吧?我蹭過您的課,前前后后的這一陣子有十幾節(jié),不介意吧?”
是不是,想報考我的研究生?快到嘴邊的問話,幸好沒有出口。停頓的當兒,徐厚正一時還有點拿捏不準,不得不有些提防也是常態(tài)。眼前的這位不速之客,Z世代女生,她們很少講究什么遮遮掩掩情感鋪墊?哪個不是張口就來直奔主題?搞新聞的講究一個“短平快”,人家又不是文學院的纏綿女生,謀篇布局講究什么含蓄隱喻?徐厚正不由地搜索起了庫存記憶。今年以來,自己似乎找到了久違的那種狀態(tài),侃得極嗨的幾場公開課,感覺到是有這么一雙眼睛坐在教室一角,從那只紫色口罩上方游過來一尾尾的細浪,如同拋過來一線線釣餌直愣愣地拽著自己。有過那么幾次的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如今稍一復盤,自己居然聞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氣息,仿佛一時浮云散,明月照人來?是的,那種遠離多年卻又時時泛起的味道,而且獨屬夢境里的稻堆山。只可惜每次醒來,如同隨手劃碎的云煙稍縱即逝。后來的幾次開壇,徐厚正想到了低調(diào)處置,即使沒有張貼海報,自然少不了聽者門庭若市,只可惜期待的那張座位,倒也不時出現(xiàn)過的那幾場陌生面孔,讓他一時難以即興發(fā)揮。
原先的那只紫色口罩呢?有那么幾節(jié)課,即使自己隨意地望上幾眼,也是一種妥妥的心波蕩漾。記得有次,眼前居然閃現(xiàn)出杜鵑花在風中搖擺的畫面。
怎不記得?自己定睛了幾次,感覺那叢杜鵑花,依然怒放在那座廢棄的礦井旁邊。一愣神工夫,仿佛有位叫趙臘梅的婦女撕心裂肺的哭喊言猶在耳。沒辦法啊,那次出差路經(jīng)稻堆山,怎么就趕上了這一攤子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放眼一大片,盤根錯節(jié),七大姑八大姨。那個在輩份上可以扯到娘家姐姐的趙臘梅,當年癱倒在礦井一旁的哭喊,雖然徐厚正一時不在現(xiàn)場,但是村人與家人卻在耳畔講過N 遍,字字血、聲聲淚的那種,讓他一時憤而提筆行使新聞的第四種權(quán)力,履行著自己入道之初的誓言:鐵肩擔道義,妙手著華章!
只是,自己明年的研究生名額早已滿員,一個也塞不進來。徐厚正有了猶豫:要是對方具備基礎(chǔ)條件,能打個擦邊球啥的爭取一個,屆時如何找出過硬的理由?
親戚。只能這么一說方能圓場。可是,親戚?什么樣一個親戚?新聞學院誰人不知他徐厚正,一別故鄉(xiāng)二十多年了,什么時候冒出來一個親戚?人家口音都不一樣嘛?難道說“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再說了,犯得著如此么?
“你的口音,怎么不像是蘇北?”事后,徐厚正也沒想到,當時對方自我介紹一番之后,自己怎么就問了這么一嘴。
其實呢,徐厚正還有些疑惑,紫鵑口音若是品咂一二,倒是殘存著皖南老家那一帶的尾子。得知紫鵑來自江蘇徐州,兩人順嘴聊了聊蘇北那里的風土人情,什么“自古彭城列九州,龍爭虎斗幾春秋”,還有“九里山下古戰(zhàn)場,牧童拾得舊刀槍”之類的古詩民謠之類。搞新聞的,有時候就得是“萬金油”,雖說什么也不精,但很多都知曉一二,關(guān)鍵時候就算是半瓶子那也要晃蕩幾下。沒想到紫鵑倒也健談,對于徐教授老家的皖南宣城,如同做足了導游攻略,什么皖風徽韻古徽州魚米之鄉(xiāng),還有中國文房四寶之鄉(xiāng),以及當年的李白七游等趣聞典故,頭頭是道如數(shù)家珍,更不要說背誦出了詩仙李白好幾首名作。
“一方水土一方人嘛,離家這么久了,一直念著老家這么一口。”說是自嘲,徐厚正有了恍惚,覺得在這樣一個自來熟的女生面前,而且還是萍水相逢式,述說自己將來告老還鄉(xiāng),是不是有點那個了?
畢竟,如今的稻堆山再也回不去了。
“那——徐教授,可不可以給個機會,吃個便飯?”順著紫鵑的纖纖玉指,雖然擋住徐厚正視線的,除了一幢幢校舍,還有遠處影影綽綽的綠蔭,但是校園周邊各類花團錦簇的特色小吃,還有那些隨風飄來的人間煙火,又有幾個飲食男女能擋得住?每次自己一出校門,眼簾里塞滿的煙火俗常,還有人頭攢動的外賣小哥,的確讓這所大學的食堂,一過飯點門可羅雀。
讓徐厚正沒想到的是,紫鵑點菜的內(nèi)容似乎有備而來。菜品雖然沒有幾樣,可是每道菜似乎都與自己的故鄉(xiāng)稻堆山有關(guān)。莫非,紫鵑事先踩過點了?現(xiàn)如今Z世代神通廣大無師自通,像徐厚正這類高知達人,只需網(wǎng)絡(luò)搜索一番,幾乎能被對方扒得只剩一條短褲?只是這回實在有點沒有想到,那種清爽可口的野生菱角菜,大堂經(jīng)理跟進介紹時說,前幾天這位女士訂餐時,特意叮囑本店網(wǎng)購不得延誤。
對面的紫鵑笑而不答,一時間眼前怎么浮現(xiàn)出了風過荷塘的影子?還有的是老家特有的那種腰子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眼前的蓮子成了滿盤的水鄉(xiāng)菜肴,自帶一股稻堆山的孩提記憶。舌尖上的往事,如同鑲嵌心底的初戀——那個叫吳映紅的清純女子,怎么到后來讓孫如海得了手?還有的,當初自己仗劍天涯,于公于私也不算輸。
“徐教授,可不可以……加您微信?以后多指教,有事請吩咐。”徐厚正還在愣神的當兒,沒想到現(xiàn)在的這些青年女生,有了想法之后那真是膽夠大的。
紫鵑只是網(wǎng)名,也可以認定是微信昵稱。微信聊天起來,紫鵑言簡意賅,像是精心設(shè)計過一般。紫鵑說她姓柳,業(yè)余時間喜歡寫點小文章賺點稿費聊補家炊,口味倒是吻合《青年文摘》《讀者》那類雜志,校園里一度挺有讀者群,好在談不上是什么雞湯文。這么一說,手機百度一下,有關(guān)“柳眉”的網(wǎng)頁倒有好幾頁。直到后來,紫鵑說出了自己身份證上的名字,徐厚正倒是留了個心眼,微信好友里的這位新聞系女生,校內(nèi)平臺卻一度搜索不到。
如此說來,紫鵑的行政關(guān)系應該不在本校,那么好幾節(jié)課堂上出現(xiàn)的這只紫色口罩,難道是來蹭課,或者說是有備而來?
來者不善!徐厚正不能不防。在這方面,朋友圈子里倒是有過前車之鑒。比如說自己熟知的一家文學院,好幾位中學時代的同學后來發(fā)達了,沒承想過一段時間見面,總有這個那個換了新妻不說,居然還有“懷里摟著下一代”,有的甚至說是爺孫戀倒也不為過。比如說有個偏遠地區(qū)女生,為了省城站住腳,得知導師有嗜好拿鐵的習慣,居然溫好咖啡守候在教授辦公室門前,直到鳩占鵲巢成功上位這才罷手。當下的自媒體防不勝防,一旦爆料全線崩盤,當事人除了噤若寒蟬,還真的沒有什么招數(shù);即使像以前那樣的疏通關(guān)節(jié)刪了一次,野火燒不盡那就是標配。比如前一陣子上了熱搜的某國企領(lǐng)導與女下屬的情侶衫事件,還有某位女球星與領(lǐng)隊前妻網(wǎng)上互飆之事……徐厚正當然不想步其后塵。這事要是攤上了,連皮帶肉地扯下一片那就是血肉模糊,說不定傷及筋骨,到頭來雞飛蛋打兩敗俱傷;可不能再像20年前那樣,老家江城市的那位副市長一個電話,兜頭一盆冷水,自己好不容易升騰點燃的一堆火苗,一聲不響地滅了。
面對天上掉下餡餅似的這位不速之客,對方熱情主動青春襲人,那種暗示是不是張開著利益尋租的血盆大口?到頭來自己是不是成了“圍獵”的靶子?當然了,莫非也有那么一丁點的可能,無非就是她們拿青春練手,搞什么個性崇拜,甚至不要任何期許的那種“三不”:不主動、不拒絕、不承諾?前一陣子,新聞系里也有同事私底下拿他這個主任開涮,有的甚至慫恿著何不瀟灑走一回?一度倒也讓徐厚正平添煎熬,夜深人靜之時,明明一個人硬在床上,腦子里時不時地與紫鵑師徒同行出入成雙,一次次帶著她做社會調(diào)查。“新聞無學,新聞博學,新聞要求的就是一個‘我在現(xiàn)場’感,好的新聞稿子哪一篇不是寫在腿上?最好的新聞記者必須穿著草鞋,這樣才能接地氣。”夢境里的徐厚正口若懸河,紫鵑看似聽得認真,有時一轉(zhuǎn)眼再也尋她不見。夢醒時分,徐厚正自然有些低落,那種擔憂直到下次見面,人家紫鵑倒也一眼看穿:如今千報一面,要想另辟蹊徑,有點兒難于上青天。
有關(guān)社會實踐對于新聞記者的重要性,紫鵑極為認可,甚至還說如果有可能,她倒是很愿意打個暑假工,沒有報酬也無可厚非。徐厚正剛一征詢,紫鵑微信秒回,說是可以考慮,不過眼下還是等等再說。
若是報考我的研究生,公共課要是過了,面試這里……可以爭取的。手指劃拉了一陣,這幾行字準備發(fā)送的當兒,徐厚正還是抹了。這個紫鵑,日后是不是還想考個博士生,好把天下的書讀個夠?沒必要這樣嘛,這不是認死理似地鉆胡同。總有那么幾個貶損新聞行業(yè)的家伙,酒桌一旦喝得酣暢,難免要戲謔幾句什么“新聞新聞,見腥就聞;記者記者,見雞就宰”啥的。紫鵑這樣的新聞專業(yè),將來要是不讀個研究生,二三線城市怕也是難以立足。要是想拼一線城市,那可是極為殘酷的生存第一。要不然,一天四五個小時的地鐵,一天之內(nèi)最有效的時間耗了一半,拿什么拼人家?畢竟不像自己當年那么,有那么一個愛才惜才的賈總編候在半道上。還有呢,當年的賈總編,最后不還是讓報社校對在那個固定位置,故意出了個紕漏?
暑假剛一開張,紫鵑不請自來,一連幾日如此準時,甚至沒提什么要求。本來么,大四的社會實踐可長可短,屆時有關(guān)表格上蓋幾個公章走個過場,這事對于徐厚正來說,也只是打幾個電話的事。還有一個讓徐厚正沒想到的是,紫鵑似乎兼職了好幾個事,這也并不奇怪。既然這個漫長的暑假,她這樣的一個青春女大學生不回故鄉(xiāng),何不多掙幾個撈個實惠?有關(guān)考研的筆試題型,徐厚正倒也找來一些內(nèi)部資料,看上去紫鵑似乎不大上心,倒是聊天話題老是牽扯上了稻堆山,甚至還對那一帶風土人情頗有興趣。
新聞人的話題,自然扯到了《江城晚報》。
徐厚正不得不感謝那些年月寄來的一摞摞合訂本的賈總編。老家稻堆山所在的那個地級市,自從《江城晚報》創(chuàng)辦以來,那種一月一冊(早年每周三報,一季度一冊)的合訂本,一期不拉地寄了過來。厚厚的《江城晚報》合訂本一摞摞碼著,高高的挺占地方,一時讓徐厚正不好處理。裝潢書房的當兒,前妻一度情緒挺大,連地下室都不想讓出一個角落。徐厚正只好一趟趟地螞蟻搬家,看到辦公室堆得像座紙山,別說前妻當時一頭霧水,就連他自己這些年也自添擔憂:要是以后退休了,這一摞摞的“合訂本”何去何從?一車子賣了破爛,也值不了幾個錢,還是一把大火焚個三天三夜?
好在后來電子版的橫空出世,電腦與手機上隨時可以查到“江城新聞”,徐厚正的擔憂這才解除。讓他一度費解的是,這個新來的紫鵑,居然想瀏覽20 多年前的《江城晚報》?非親非故嘛,這事想來不是一般的燒腦:那只是我徐厚正的家鄉(xiāng),一個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地級市新聞,能研究出啥?
徐厚正總算搞清楚了,紫鵑想找的只是一些有影響力的“曝光報道”,還說出了其中的一篇整版批評稿件,好像是20年前的“五一”之前見報的那篇,“怎么,翻來翻去,偏偏沒了這張報紙?”
哦——你怎么對這張《江城晚報》有了濃厚興趣?有些突然的,徐厚正剛想開口,一眼看到的是埋沒在《江城晚報》合訂本里的紫鵑神情過于投入,擔心對方發(fā)覺出自己的疑惑,他的眼光裝著若無其事地飄向窗外。正是細雨纏綿的當兒,這年的雨季來得有些積極,沒完沒了的雨幕如煙撒野,看似遠遠地追風而去,卻忽地一個回旋,讓對面沉浸已久的紫鵑抬起頭來,眼眸里的問號一時拉得長長的:早就聽說過江城新聞界,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不,看似一張不起眼的地市級晚報,卻造就出了這么一位叫夏姜的著名記者。看來,真有點名人效應,好像有幾個重要的國家級新聞獎,人家一個地級晚報記者每每蟾宮折桂,究竟怎么易如反掌?
徐厚正忽地一驚,紫鵑怎么知道?當年的自己,倒也有過一篇深度報道,一度還產(chǎn)生過不小的影響,最后也是以“夏姜”作為筆名。若是細細探源,畢竟這個稿子的產(chǎn)生,以及“夏姜”知名度的家喻戶曉,到底歸功于人家賈總編的創(chuàng)意。據(jù)了解,賈總編當時力排眾議:從今往后,進入本報跑市場新聞、廣告營銷的記者,碰上批評曝光性稿件,一律署名“夏姜”;我們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形成重磅效應,打造媒體品牌記者的知名度。
聽聽人家賈總編在會上的解釋,多么的形象生動:夏天的生姜,你說嫩的還是老的?所以說,當徐厚正聽說了這個名字,一時真的說不上來,只記得后來自己曝光那起礦難事故后遺癥的長篇通訊,也是應允了賈總編之邀,到頭來還是用了“夏姜”這個名字。
一開始的計劃,只是為社會實踐活動打個前站。其實學校真正組織的這類活動,暑假開場了好多天,依舊不見跡象。徐厚正的意思也挺委婉,要不要等等再說?
當然,徐厚正有些謹慎。雖說師生之間年齡懸殊過大,但孤男寡女的同在一間辦公室,而且人家還不是本校學生,如影隨形之余未免影響方方面面。起初幾天時間,泡在徐厚正辦公室的紫鵑,大多時間瀏覽《江城晚報》默默無語,偶爾片刻休息時,倒也問及一些與稻堆山有關(guān)的事。
往事豈能重提?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徐厚正覺得似乎有些必要,與紫鵑這樣的一個大學生,聊聊對于自己老家的記憶。
少小離家老大回。不說葉落歸根,故鄉(xiāng)有家難回。畢竟那里埋葬著自己的先人,特別是那些伴隨自己一路走來的先人,漸漸地駕鶴飛天一個也沒剩下。前些年,一度聽說族人想建冊造譜,像徐厚正這個級別的大學教授,好歹也是族譜里不可忽視的“大人物”,那可是掛在親戚嘴邊的榮耀。還有的倒也聽說過,老家族人籌資興建徐氏祠堂。這個幾經(jīng)轉(zhuǎn)來的消息,一度讓他不寒而栗。難得一回的稻堆山一言難盡,特別是與賈總編有過幾次“相見恨晚”之后,對于江城那個稱之故鄉(xiāng)的村子,徐厚正一度敬而遠之。有時,手機里看到江城地區(qū)撥入的號碼,一度不敢接聽只有靜默。曾經(jīng)有次看到了江城區(qū)號的“來電顯示”,自己只得屏氣靜聲,直到來電鈴聲自生自滅之后,腦海里盤算著是誰的電話?不一會兒,有了短信自我介紹一番,又是要求加微信好友啥的。沒隔一會,這個號碼再次打來,而且還是不屈不撓的那種,徐厚正只好請一位同事接了手機,直到讓對手確信這個手機號的前主早已物是人非。雖說學校網(wǎng)站上,有關(guān)自己的簡歷照片赫然屹立,徐厚正只得特意交待過學校前后兩門的門衛(wèi)師傅,若是有老家一帶的找上門來,就說外出研學去了;對方若是索取手機號碼,就說學校職工手機,只有四位數(shù)字的小號碼;還有一個,學校門衛(wèi)只是臨時工,一時進不了校職工的微信群等等。
看似天衣無縫,難免百密一疏。老家那個地區(qū)的號碼時而有之,特別是自家有些嫡親抵不過面子,以至于徐厚正一時也不便更換手機號。想想身處鄉(xiāng)下的親戚血濃于水,打斷骨頭連著筋的哪家沒個難處?總不能到屋頂上開門嘛,特別是有求上門的難過話說了一籮筐,最終的這只皮球多是踢到了徐厚正這里。最可氣的是,有時候徐厚正必須要用手機之時,這種不速之客的電話依舊頑固不化地打了進來。這類電話幾乎清一色是來找事的,平常八竿子打不到的一個什么親戚,不知拐過多少彎子不說,甚至都想不起來叫什么名字,手機一旦接通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一頓沒完沒了的述說家常那就是標配,以至于徐厚正一時找人接聽解釋,對方仍然不撞南墻不回頭。想想自己逃離故鄉(xiāng)這么遠的地方,一個大學教授哪能包打天下?更何況這些年來教訓沉痛,最討巧的就是“為窮人說話、為富人辦事”。要是兩頭倒了個,教訓還真不是一般的慘痛。闊別稻堆山這么些年,偶爾的幾次不得不回,徐厚正選擇快回快閃;直到有次自己忍痛換了手機號,好一陣子不大方便不說,自己剛剛勉強適應,前妻那時還沒個“前”字,一度解釋不清眼瞅著劍拔弩張,多虧了當時還是中學生的女兒想到了“趙秋菊”這么一出,這才避免了一場硝煙戰(zhàn)火。
“趙秋菊”,就是稻堆山的那個趙臘梅。
沒辦法,也不能怪人家一條道走到黑認個死理,遭遇了幾乎滅頂之災的那場劫難,換成誰也會不屈不撓地“秋菊打官司”。當然,那件事當初也是因自己而起,幸好后來的自己遠離漩渦——要不然接下來,說不準的就是一個皮塌骨頭斷?
之前興沖沖地的那么幾天,翻閱《江城晚報》合訂本的紫鵑,像是泡圖書室查閱資料的一位大學生似的。忽然間怎么沒聲音沒圖像了?哪怕就是有事請假,是不是也得說一聲?
這種事情一時不好詢問,隨緣就好,相安無事。
有關(guān)暑假社會實踐,校領(lǐng)導有了吹風意向。據(jù)說這次新聞系師生組隊陣容豪華,幾位知名教授牽頭不說,計劃進行的一項重要選題,居然途經(jīng)江城。剛從院辦獲得如此信息,徐厚正先是給紫鵑劇透了一條微信,靜等對方興奮之余的那份感激。徐厚正還設(shè)想著要不要讓紫鵑拐彎抹角地打聽一下,當年自己以“夏姜”之名曝光的那起礦難,當事人趙臘梅后來過得如何了?
手機微信怎么一直沒有消息?等到晚飯時分,徐厚正微信視頻過去,對方掐了,半小時后有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段語音回復,說自己報名參加了外省的一個社會實踐調(diào)查社團;而且以前報考新聞系研究生的想法暫時擱淺,“想來想去,先闖一闖。徐教授,邊就業(yè)邊考研,我覺得是不是實在些?”
一場秋雨一場寒,秋風秋草秋葉黃。新學年還沒開張,秋意突然提前降臨,綠茵場若有若無的衰敗說來就來,若是仔細尋找卻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感覺那風那雨連同那葉,倏爾一個愣神,好端端地閃了一個激靈。連日里的好幾次繞場遛達,徐厚正隱約感覺到不遠的前方,似乎有人候著——只是,哪來的那么一個人呢?
直到眼簾里有了一位鄉(xiāng)下模樣的中老年婦女,怯生生地傍靠門前試圖邁步進來之時,隱約間的那個預感,讓徐厚正恍然大悟。也只是簡單的一問一答,剛一丟下那個婦人,門衛(wèi)的人影立刻沒了,徐厚正不由地暗自叫苦:新來的門衛(wèi)保安,幾乎沒有一個靠譜,哪有把什么人都往辦公室里帶的?剛才不是說了什么的這個婦人,來的時候還有一個女大學生陪同?那位女大學生,人呢?
是徐老師吧?我也是稻堆山的。老家人,我該喊你一聲什么呢?來人似乎沒有看出徐厚正的疑問,只顧圖自己說個痛快:你……還認識我吧?
徐厚正一時不好接茬。忽地,婦人嗓門啞了:你讓我,找得好苦啊。
起初,徐厚正以為是那種“苦人、難人”或是哪些“不幸的好人”之類有了難處,想通過他聯(lián)系相關(guān)媒體支持呼吁。這類善事以前倒是做過多次,那時還是紙媒風光的年代,既沒有微信,更沒有水滴籌這么一說。徐厚正一時有點兒恍惚的當兒,對面的婦女一連介紹著自己:眼前這位,正是傳說中的那個趙臘梅。
一別故鄉(xiāng)經(jīng)年,徐厚正難得回一趟故鄉(xiāng),倒也曾聽說過:當年,自從趙臘梅帶著孩子搬到外地之后,將近有二十年沒見到了。
世事難料。臘梅不是梅,一花香千里。雖說“臘”與“蠟”有著一字之別。當初給她起名的時候,父母雙親怎么不喊她一聲雪梅、清梅、寒梅、傲梅?哪怕就是一個月梅,也比這個“臘梅”高大上嘛。沒辦法,故鄉(xiāng)是一輩子的牽掛,誰又能丟得下呢?出門只要一張嘴,單是難改的鄉(xiāng)音,就讓人家聽出了祖宗八代。如同徐厚正自己,雖說根系擠入城市,根基不牢,地動山搖!與諸多有來頭的同事相比,一次次自慚形穢,則是多少年來不可避免的。
事情既然來了,人家面對面地抵在眼前,躲是躲不過去的。雖說這些年來,老家稻堆山那里幾乎沒怎么回去,不是徐厚正不思念故鄉(xiāng),而是根本不便回去。有幾個春節(jié),自己倒是回了趟老家,年前年后那些天耳朵可是豎著,說不定哪里會鉆出一個滿臉堆笑的陌生面孔,動輒與你套著家常,聊著那些連健在的長輩們都回憶不起來的往事。這些往事一旦提及,接下來要個手機號、當場加微信好友自然標配。好在如今的稻堆山也沒啥親人,除非有的家族成員清明節(jié)冬至節(jié)啥的有了什么動靜,大不了頂著頭皮回去一次,不僅央求親戚不要張揚不說,自己也是“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盡管說當年媒體走紅年代,身為一個資深媒體人,多少也為家鄉(xiāng)做過一些事情;盡管他每次叮囑家人不要張揚,有時臨時順道出差,家人一大早催促他事辦完了盡早回城,別在村上轉(zhuǎn)悠。反正人住城里不擋眼前,他們有事一時找不到你,事情一長不就自個兒想想忍了算啦。
徐厚正沒有想到,這都什么年代了,趙臘梅居然捏著一只信封。是那種讓人眼熟的信封,上面的家庭地址與姓名,真不知道是自己哪年的筆跡。
可是,趙臘梅卻清晰地記得。她只是說了一句央求,有點兒不重不輕,“我這次上門,想求徐老師幫個忙,有過這么一張報紙,看看你這里,還能不能找到?”
趙臘梅說出了大致日期。那個日子哪怕來人沒有開口,徐厚正恨不得脫口而出。是啊,20 年滄海桑田白云蒼狗,當年的鄉(xiāng)下少婦趙臘梅,滿周的小女兒應該還是抱在手上,勤勞能干的丈夫小耿是農(nóng)家子弟,也是方圓一帶出名的古道熱腸。如果沒有那場猝不及防的事故,這樣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遵紀守法苦做苦累勤勞致富,沒有理由過不好日子……
“原來,記得有過這么一張報紙。我一個婦道人家,想了想,只有上你這兒。”徐厚正聽出了趙臘梅的意思:應該是她說起的那個年頭,4 月底五月初的那個前后一天,有過那么一張報紙。反正記憶里的那張報紙,挺給他們一家人打氣撐腰。
“要不,你留個地址,我找找看?或者你先回去?要是找到了,我讓通聯(lián)處寄回村里?”徐厚正只想著早點讓人家離開,趙臘梅卻沒有告別的意思:“不用寄,真的不用寄,我就在城里打工。”
“我那個女兒,這些年來不大聽話,前幾年考上大學,快要畢業(yè)了,說要考研,還吵著要換專業(yè)。”趙臘梅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有點顛三倒四,“這是我的手機號,只是一部老年機,徐老師您要是找到了,麻煩告訴一聲。”
趙臘梅說的那張報紙,徐厚正豈能記不真切?要說當下難以找到,倒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可是20 年前的事了。因為臨時回老家一趟有事,那時的自己剛剛在這所大學留校落腳,一心想著“干幾票大的”轟動一下,最好能拿個國家級新聞獎項,有利于晉升職稱,所以說那次順道回鄉(xiāng),應約與神交已久的QQ 好友——《江城晚報》賈總編商談之時,腦子里還念叨著當年考入大學新聞系的豪情壯志:新聞人握有“第四種權(quán)力”,不招事、不惹事、不挑事、不攬事,但絕對不怕事。
那次的《江城晚報》之行,與賈總編見面只是好友聊天性質(zhì)。徐厚正認同賈總編的“職場擔憂”并非空穴來風。紙媒眼下的紅火,并不能掩蓋日后的平靜,晚報行業(yè)面臨合并轉(zhuǎn)崗甚至關(guān)門停報,并非沒有這種可能。作為新聞人,力戒辦報風格遠離“臉譜化”的同時,必須加大輿論監(jiān)督力度。只是這樣的度如何把握,賈總編意思是的探究“學院派”的研究方向,徐厚正舉例時點到了趙臘梅丈夫,那個不幸遇難的小耿。
當然,還有一個并不想說的,就是那次回村,本想與吳映紅見上一面,必須當面問個清楚:自己的初戀女神,怎么就甘愿下嫁,便宜了那個趾高氣揚的孫如海?他憑什么?不就是一個小小的科長么?
“貴報有個叫夏姜的記者,他的一些批評報道,有見地有份量,可否引見?”徐厚正剛一說出,沒想到賈總編微微一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怎么?你的筆名?
準確地說,是我們這張晚報監(jiān)督欄目的一張名片,也是大家共用的一個筆名,本報記者,可以說人人都是夏姜。徐厚正這才知道,《江城晚報》這個“深度”版批評報道欄目近年很是吸睛,幾乎有份量的稿子署名都是“夏姜”,沒承想?yún)s成了報社團隊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
對于小耿的不幸遭遇,不僅徐厚正心憤難平,賈總編也是拔劍茫然。這雖然是一個不該發(fā)生的事故,事實的真相明白著,那個小煤窯礦主之所以對上級三令五申的“關(guān)、停、并、轉(zhuǎn)”置若罔聞,背后那雙看不見的黑手,纏繞著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考慮到本地晚報記者暗訪難免阻力重重,以及報道之后可能帶來的報復隱患,徐厚正主動請纓的那篇批評報道,賈總編慷慨承諾了一個整版,署名自然還是夏姜,這也有利于規(guī)避相關(guān)風險。之后的事端發(fā)展,遠離故鄉(xiāng)的徐厚正了解得斷斷續(xù)續(xù),說是那家礦主賠償了一筆錢,他們多方找到小耿的遺孀趙臘梅,說只要不再接受記者采訪曝光,一旦進入私了程序,肯定可以獲賠更多;就算是記者們報道之后,無非也只是造點輿論影響,最后還不是落到礦上賠款?羊毛出在羊身上,至于出血多少,那也要看礦主愿不愿意。
言下之意還有,如果趙臘梅一意孤行,礦主那邊要是說出來剩下的硬話,那就有些難聽了。
正值壯年的小耿撒手遇難,豈不等于天塌地陷?孤女寡母的趙臘梅只顧悲痛欲絕,哪里還能想到什么主意?偏偏這時,大隊會計的兒子漏了話風,說是親眼看到了一張《江城晚報》,有個叫“夏姜”的記者憑著良心鳴冤不平,實實地地地報道了這起本不該發(fā)生的事故。
那張好不容易到手的《江城晚報》,趙臘梅哪里舍得示人?她等著將來早晚會有一天,憑著這張報紙給丈夫還一個公道。這報晚報一直壓在床板之下,等到自己快要熬不下去,這才掀開床鋪看上那么幾眼。“哪知道呢,后來怎么說沒就沒了?莫非那是一場夢?還有的是不是那個該死的化作冤魂,夜半三更的從床底下抽走了不成?”憑著一張信封找上門來的趙臘梅,三言兩句之后,身子骨有了眩暈。其實,徐厚正也沒想到事情竟是如此結(jié)局。當年的那篇報道,賈總編親自下水幾易其稿,要不然過不了上頭審查的那道關(guān)口,一切都是白忙乎。只是最后誰也沒有想到,分管安全生產(chǎn)的副市長秘書找到了有關(guān)部門,電話責令當天的那張報紙全部回收,“即使有的已經(jīng)發(fā)行出去,也要組織力量立即買斷,市面上一張也不能出現(xiàn)!”
莫非,大隊會計兒子那里,還有這么一條漏網(wǎng)之魚?
趙臘梅哪里知道?她說當年拿著這張報紙找過報社,負責信訪的一個部門主任接待了她,事后還招待過自己與女兒吃了頓飯。那頓飯吃得漫長無味,母女以淚洗面,一串串眼淚落進碗里,最后和著冷飯冷菜慢慢吞咽。聽了那位主任的建議,趙臘梅打了市民熱線表示感謝,還給晚報總編室寫來了感謝信。后來有人告訴她,寫信估計起不了多大作用,不如送一面錦旗。報社領(lǐng)導總不能開會讀信自我表揚吧?要是有了錦旗掛在接待室,好歹還有個面子。
過了些天,徐厚正想著要不要給趙臘梅打個電話安撫一下?當年的那篇報道,自己提筆之余義憤填膺,一度準備沖擊一個新聞大獎。按照賈總編預估,省級獎那是擺在碗里,說不定還能沖擊一個國家級獎項。那時的自己還沒評高級技術(shù)職稱,只是到頭來這事沒了后續(xù),連自己也沒想到。賈總編那里一度不好追問,到后來人家到齡退休,再加上當時還沒有電子版,看來趙臘梅記著有過的這么一張報紙,是不是她的一個臆想?要是趙臘梅不相信的話,自己還可以翻箱倒柜,讓她把那些年來的《江城晚報》一期不拉地梳理一遍。畢竟20 年前的事,如此大海撈針似地尋找一張過期的報紙,談何容易?
讓徐厚正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少日子,趙臘梅居然又一次地堵上門來,當面遞上的,正是那張《江城晚報》。那張報紙的“深度”欄目,有一整版報道,正是自己當年的手筆不說,而且作為主打圖片的那張攝影,雖說《江城晚報》當年還沒有彩版,好歹自己的傻瓜相機倒也拍攝出了一幅撕裂人心的圖片:已經(jīng)廢棄多日的礦井洞口,幾束杜鵑花雖然有些零星,卻盛開得肆無忌憚。
事實真相一經(jīng)復盤,怕是連小耿當年何曾想到,那個對外號稱已經(jīng)關(guān)閉多日的一個廢棄礦井,怎么洞口深處有了孩子哭喊呼救的聲音?一開始小耿嚇得有些魂不守舍,直到聽清是地心深處發(fā)出的人聲,而且小耿還問出了孩子居然來自于本村兩戶人家。來不及多想的小耿只身一人跳進洞口,哪里想到通往地心的深洞黑咕隆咚,一度陡得厲害。尋著哭喊滑落,直到站立起來的一陣巨痛,小耿這才感覺到洞口深處,是一段如同懸崖般的陡峭地段……村人們后來了解的幾乎就是,兩個放牛娃死里逃生之后,幾天幾夜噩夢不斷。小耿費盡全力托舉兩人爬出洞口,直到被搶險隊拖出身子重見天日之時,一條腿居然已經(jīng)摔斷。
斷腿的他,怎么能托舉小孩,而且還不止一個?
廢棄多日的礦井,為什么不徹底封閉?
據(jù)說前一陣子,還有人偷偷開挖?
究竟是有瓦斯的殘留氣體?或者說井底之下藏有冤魂?
……趕到事發(fā)地點,人去樓空,徐厚正哪里還能找到一個目擊者?青天高懸,杜鵑喋血。即使好不容易打聽到了那兩個被救生命的孩子家里,什么都是枉然。有好心人劇透,孩子已被家長藏到外地親戚家里不再露面。面對媒體采訪,兩位家長極力不愿作證不說,連拍張照片都不配合,說是怕給孩子以后的生活帶來心理陰影。
那么,見義勇為的小耿家人呢?徐厚正有點按捺不住自己的悲憤:一對失去親人的妻女,如何對待余生幾十年的陰影人生?面對死者家屬的賠償訴求,那個礦主躲而不見不說,還放出話來“媒體要是曝光,大不了一了百了”之類。情急之下,賈總編來了電話,徐厚正自然理解,報社記者多是本地人,好歹也要留點后路,“您盡管如實采訪,老家人嘛,行動方便,有什么事回頭我們再說!”
這家“屢關(guān)屢開”的小煤窯礦主拋出如此惡劣態(tài)度,賈總編聞訊之后心憤難平。那次聊天,徐厚正也聽賈總編提及,那家礦主牛得不行,一份《江城晚報》都不訂閱不說,這些年從來沒見他們投過一分錢廣告。“滾刀肉一塊,不干他,那還干誰?”賈總編態(tài)度極為強烈:“深度”欄目關(guān)注社會熱點,同時也是培植廣告市場!
也就是那次,聊天的兩人一度相見恨晚。比如說有個話題,涉及到本市一處烈士陵園。一家外地開發(fā)商相中了烈士陵園所處的黃金地段,相關(guān)部門最后不得不遷址荒郊野外。從此之后,清明時節(jié)的中小學生祭奠,一次次舟車勞頓不說,那個開發(fā)商最后還拉下水了一批官員。回頭再看小耿遇難的這件事,到底有沒有利益驅(qū)動?在賈總編一番協(xié)調(diào)之后,徐厚正進入那家廢棄的礦井實地暗訪,居然發(fā)現(xiàn)礦主與孫如海有了牽扯。
孫如海的父親是市一中校長,早年有些神秘的顯赫背景。孫如海官場晉升之快,一度令徐厚正等校友敬而遠之。至于人家后來如何洗白,畢竟誰也不是包打聽的百事通,加上孫如海為人低調(diào)謙和,網(wǎng)絡(luò)搜索也沒有絲毫蹤跡。好在老百姓眼睛雪亮,看到了什么一一記在心里,只是一直等著遇到值得交心的機遇。有次同學聚餐,有位商場打工者說,多次看到孫如海商場尋價,與多家單位商談團購回扣之事;若是真的等到了紀檢方面的巡查,要是對他來一個抄家查底,別看這位小科長,若是買下幾家小礦,眼睛眨都不眨。更讓人憤怒的是,肇事礦主與趙臘梅的賠償談判,據(jù)說就是孫如海定的盤子:私了,賠償兩萬;公事公辦,上法院遞訴狀就是。
20 年前的兩萬元,的確能辦得不少的事。要是找律師打官司,趙臘梅哪有那個想法?只是這兩萬元,后來趙臘梅改嫁去了外地。一個拖著“油瓶”的鄉(xiāng)下婦人,哪里還能找到什么像樣的男人。過日子哪怕?lián)钢阒≈弊诱媸遣粩偦āC看纬槌鲆粡垼袷轻樄茉M了男人小耿的血管,呼啦啦地往外帶出來一管子的殷紅,上面還浮起了一層厚厚的血沫子。
一別經(jīng)年,《江城晚報》雖說已經(jīng)休刊,趙臘梅帶來的這份晚報,那段歷史拂去塵封展現(xiàn)眼前,徐厚正這才知道,趙臘梅的大女兒近期重回了一趟稻堆山,找到了大隊會計的那位兒子。徐厚正怎會想到事情居然如此蹊蹺:那個男人早年只是《江城晚報》印刷廠的聘用員工,當年的那個晚上,《江城晚報》稿件等待送審途中,幾個印刷廠工人抽出“深度”版膠片大樣,一時看得過癮,于是私底下提前開印了幾十張。對于他們來說,不管能不能如期出報,這份報紙要是一旦發(fā)行,明后天少不了的洛陽紙貴。沒想到這張當年沒有出版發(fā)行的報紙清樣,大隊會計兒子一度帶出了十幾份,還塞了份給趙臘梅。只可惜趙臘梅的那份沒有保存好,大隊會計兒子卻是近期搬家時,無意中在衣櫥底部發(fā)現(xiàn)了剩下的這么一份報紙。
伴隨這張報紙的,是趙臘梅的一份念想。她想的是憑此作為證明材料,為丈夫恢復名譽。當年的小耿并不是一時沖動腦袋發(fā)熱失事殞命,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見義勇為因公犧牲;當年的區(qū)區(qū)兩萬元賠償,如今看來實在過低,必須重新估算。那座廢棄的井礦,眼下面臨整體拆遷,有關(guān)方面將在這里建造省級旅游度假區(qū)的方案已經(jīng)公示;再說自己的女兒以后還要成家、買房……趙臘梅沒說幾句,眼淚有了,嗓子啞了。遠離稻堆山的那些日子,總是陷入了一個又一個纏繞不開的夢。夢境里的她不知在亡夫墳上哭過多少次,不僅是自己沒有守住那兩萬元錢,而是她的心結(jié)一直沒有解開,“我只想要個說法”。
可是,除了眼前算是老家鄉(xiāng)親的徐厚正,這些年來,又有哪個傾心聽她一番乞求一解憂愁?當年的那座廢棄礦井,到后來查證出了好多涉案人員,該進去的早就進去了,包括那個罪有應得的科長孫如海,這不正是應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句古訓?然而,這些早該進去的貪官污吏,還有像礦主這樣的不法商販先后受到法律制裁,可是趙臘梅一家人這些年的人生際遇誰來補償?過去的苦難無法挽回倒也罷了,當下的路還有未來的路,她們該怎么走?自己的女兒大學即將畢業(yè),談了個優(yōu)秀男孩對象,可男方家長有了猶豫,他們不想找單親家庭,更何況女孩父親的去世,孩子自己一度都說不清楚……
徐厚正一時無語。雖說當年嘔心瀝血采寫的那版“深度”報道最后不得而知,好在孫如海自食其果罪有應得。對于那些存在重大安全隱患的小煤窯小煤礦,限時關(guān)停并轉(zhuǎn)的有關(guān)文件,上級幾乎三令五申,像他這樣向礦井伸手的嘍羅,作為利益既得者買通關(guān)節(jié),背地里象征性地做秀迎合上級檢查。要不然,怎么會有那兩個放牛娃誤入礦井,怎么會有小耿的奮不顧身?一說起當年那個春風得意的孫如海,徐厚正心里添堵:真不知自己的初戀女神吳映紅腦子進水了,還是眼睛蒙蔽了?
當年,徐厚正之所以回到稻堆山,就是想當面問詢吳映紅: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沒想到剛一回到故鄉(xiāng),正遇小耿喪事,加上群情激憤,以及隨后暗訪時的不斷深挖,自己的創(chuàng)意居然與賈總編不謀而合。
“徐老師,聽我女兒說了,這個是不是您寫的?我們一家人想著報恩,這么多年,也不知道真的是您。”趙臘梅雙手顫抖,那張報紙一直往前遞著:你——是不是夏姜?你……怎么成了夏姜呢?
怎么說呢,以前是,也可以說現(xiàn)在不是?或者現(xiàn)在不是,曾經(jīng)也是。端詳著那張一直沒有見過的《江城晚報》,徐厚正翻出了與之相對應的那期《江城晚報》合訂本。其中的2002 年4 月30 日《江城晚報》,除了“深度”那個版面“換臉”之外,其它的各個版面與眼前的一模一樣。
怎么,你怎么會有這張報紙?再怎么說,同一天的《江城晚報》不可能會出兩份不同版面的報紙,何況當年《江城晚報》并沒有增版。徐厚正一時有了慌張,對方手里的《江城晚報》,與裝訂成為對外發(fā)行的《江城晚報》合訂本,“深度”版居然不是一個版本?
是誰,來了一個掉包,如此偷梁換柱,看來別有用心!
“等等。”徐厚正怎會想到,趙臘梅手里的這份《江城晚報》,“深度”版面日期,居然是2002 年4 月31 日。
“合訂本”上的那張對外發(fā)行的報紙日期,明明是4 月30 日;多年之后重見天日的這張報紙,居然是4 月31 日。
古往今來,4 月份,何時有過31 日這么一天?
豈止趙臘梅,連同徐厚正也沒想到:當年,徐厚正交稿了這篇洋洋灑灑的深度報道,因為與吳映紅一時沒有見上,急匆匆地告別了故鄉(xiāng)稻堆山。那時的他大學面臨畢業(yè),保研留校希望極大。新聞學一度讓他深感前景遠大,與他感同身受的賈總編,對于那篇稿件贊賞有加準備重磅推出。幾乎同一時間,孫如海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礦主得知《江城晚報》記者采訪探底,連忙承諾報社廣告部,準備連續(xù)投放一個星期整版廣告。賈總編一時有了難處,他不得不重新準備了另一份“深度”版面稿件,兩份同時送審報備,等于是把皮球踢到了上級審稿一方。為了穩(wěn)妥起見,賈總編特地留了個小小的“尾巴”,先是把徐厚正以“夏姜”之名采寫的這篇曝光稿件,日期上備注成“4 月31 日”,等到夜班校對發(fā)現(xiàn)之后,賈總編同一時間也等到了審稿電話通知,于是連忙通知排版室撤版重組。
賈總編沒想到的是,報社印刷廠的幾名工人,其中一位就是趙臘梅所在的大隊會計的兒子。覺得這張晚報若是廢版了實在可惜,幾名印刷工友暗自合計:那就悄悄開機試印,大家私藏了幾十份,先是不要張揚,相信總有正義伸張的那天。
即使這幾十份報紙流落市場,又能說明什么?只是一張晚報的批評報道,當真能有那么大的轟動效應?要是曝光后有關(guān)部門還不重視呢?要是哪個部門想“和諧”這個消息?即使法庭之上呈堂證供,估計也不會算作實質(zhì)性物證價值?畢竟,法庭承認的,必須是官方公開發(fā)行的報紙,沒有收進合訂本的那張私印的報樣,哪里還有什么法律效應?
那種潛在的擔心,這么些年一直不想承認的現(xiàn)實,竟然以這種方式應驗:一個個過往的日子,有誰見到過4 月31 日?
那篇報道的最終流產(chǎn),連同吳映紅與孫如海后來的婚姻破裂,徐厚正自然不會詫異。吳映紅至今單身,當年與孫如海的短暫婚姻草草收場,連個孩子也沒有。莫非自己誤解了吳映紅?還是……徐厚正不得不捫心自問:當初一氣之下的深度報道,自己是不是也摻入了個人因素?吳映紅當初拒絕相見,究竟又是什么?
有一陣子,徐厚正借助于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杜鵑。朦朧之間,似乎真的有著那么幾只杜鵑風中含笑雨中含淚;若是凝視再三,怎么眼前的這些,換成了怒放在稻堆山坡的那一叢叢血紅?
若能相見,會不會說開了?20 多年時光之后,孫如海吃了幾年牢飯,如今又在哪里?當年的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公報私仇痛打落水狗?或者說有沒有落井下石之心?為什么那座廢棄的礦井時常浮現(xiàn)眼前?還有的是,趙臘梅搬遷外地之后,老耿墳頭上的荒草誰來清理?
幾乎是心平氣和地一番交流,趙臘梅口氣軟了:徐老師,你說這事不好辦,那就不要勉強。雖說我們搬家到了蘇北,怎么說老家也不會忘記。只是……還有一件事,看在孩子她爸當年冤死的份上,能不能搭把手?
徐厚正哪能不理解呢?他們的孩子長大成人,自然咽不下這口氣。趙臘梅女兒填報高考志愿時,沖的就是新聞專業(yè),那種決絕類似魯迅當年的棄醫(yī)從文。徐厚正不得不如實相告,這個專業(yè)前景當下并不看好。比如說本校學生,在我們這個城市就業(yè)或許還有機會,一心想去長三角一線城市淘金,就業(yè)壓力可想而知。若是進入體制內(nèi),與985+211 這些“雙一流”學子同臺競技,逢進必考面前人人平等……
趙臘梅表述的意思,徐厚正倒也聽了個大概:她的女兒準備考研,瞄準的還是上海一所以新聞專業(yè)聞名的牛逼大學;同時她還又修了一門專業(yè),準備考個《律師證》以備萬一。趙臘梅的擔憂不無道理。她哪能說服女兒?只好隨她去吧。聽女兒說,長三角經(jīng)濟發(fā)達城市,法律專業(yè)就業(yè)前景廣闊,即使考不上編制,只要投靠一家知名律師事務所,日后站穩(wěn)腳跟代理經(jīng)濟類官司,提成比例相當誘人;哪怕一時半會沒有業(yè)務,也可以多找?guī)准移髽I(yè)當個法律顧問,一年下來多少也有幾個賺頭,總比采寫新聞報道左審右核層層闖關(guān)自由多了;退一步講,自己目前還算年輕,可能熬上幾年蹦達一二,先“漂”著看看,實在不行還有婚姻這塊跳板。
“為什么?上海留不下來?電視新聞上不是說,疫情之后,好多大學生離開一線城市,回到家門口上班就業(yè),空出來了好多崗位?”趙臘梅嘀咕了幾句,徐厚正不得不如實相告:用人單位,看中的多是第一學歷本科;再說一線城市房價,不管什么位置,哪怕今后再怎么松動,對于底層來說也是天價。
想了想,徐厚正又追問了一句:當年,女兒為什么填報這個專業(yè)?
“那時候,村上人都說,你們徐家出了一個當記者的,多牛?鄉(xiāng)鎮(zhèn)書記擺不平的事,你一支筆就搞成了。你要是回一趟稻堆山,他們都想排著隊半道上截住你,拉你去酒館喝上一頓?”趙臘梅說:一開始我也不怎么相信。可是想想,要是沒有你寫的那篇報道,估計那兩萬元,礦主都不愿賠償。他們一直說我丈夫好管閑事,是自己鉆入洞口,滑下去之后,沒有本事上來。
我還是勸她繼續(xù)報考,總有一家會收她。趙臘梅把那張報紙折了折:這個世界,講真話的,不會總是這么吃虧吧?人在做,天在看。
趙臘梅出門的時候,徐厚正見她回頭一笑的樣子有些凄涼:這張報紙,好歹讓我找到了。你們搞媒體什么的,可能認為這就是一張紙,起不了多少作用,可在我們這些農(nóng)人心里,這可不是一張普通的紙。我這就寄給孩子,讓她隨身帶著,以后遇到過不去的坎,有這張報紙在身邊,就當是為她打打氣。
“徐老師,以后,孩子遇到難處,要是想不開,能不能幫我開導開導?”走出校門,一路上也沒聽到徐厚正接過話茬,趙臘梅只是揮了揮手,輕輕地嘆了口氣。
本來,她還有個疑問:自己的女兒,寫文章的名字,還有什么微信名字,怎么一個也不帶上她爸爸的姓?不姓耿,至少也要跟我姓趙啊,怎么起了那樣一個怪怪的名字:紫鵑。
新一學年姍姍來遲。
有關(guān)保研工作漸為展開的當兒,徐厚正想到了紫鵑。他想問問那個孩子,以前不是聽她說過,想報考自己的研究生?怎么后來沒了動靜?要不,是不是她自己想著先在江湖里撲騰幾下,去長三角沿海城市探探路,感覺希望不大的時候再殺個回馬槍?不管怎么說,就是心里惦記著給人家留個名額預備,怕也是來不及了。學院領(lǐng)導的意思,看看明年可否適當擴大名額?
這條消息,要不要轉(zhuǎn)告她?她要是有這個意向,最好趁早報備才是。
走出屋子剛一轉(zhuǎn)身,一叢叢杜鵑直逼眼前。忽地,有那么一只怎么那么像是紫鵑蹭課時的紫色口罩?多年前自己上大學那會,那種求知的渴望讓自己至今想來欣慰不已,蹭課倒是常有,哪里還敢撬課?導師的課哪怕多聽一節(jié)也是求之不得。如果說,紫鵑現(xiàn)在對律師專業(yè)有了興趣,這倒不失為一件好事。她所學的新聞專業(yè),就業(yè)渠道本不寬泛,如果跨界法律專業(yè)熬出了頭,總比當下前程似錦。自己幾十年下來的一個“老新聞”,行將退休的歲數(shù),雖說這些年來倒也著作等身,關(guān)鍵時刻也只是秀才人情紙半張。比如說當年的“深度”報道,暗訪時差不多出生入死,好不容易寫出成稿,結(jié)果人家一個電話過來,所做的努力就全都白費了。
想了想,徐厚正編了一條微信,意思是那種委婉的征詢。剛一發(fā)出,手機屏幕上立馬有了異樣的反饋:不知何時,自己已被紫鵑拉黑了?
一叢叢杜鵑,陸續(xù)被連根挖起。
新一輪校園環(huán)境整治,誰也沒想到一番大的操作,居然是更換綠植樹種。以前的那批杜鵑花樹,其實種植時間也沒幾年,一部分教職員工起初不甚理解:怎么說換就換?眼下,冬季早著呢,如此一來,校園一片豈不是光禿禿的?
迎面有風,一陣陣的不甘示弱。那風,一時成了無影之刀,一路砍伐而來毫無顧忌,樹木花枝見之,無不點頭哈腰;少有的幾根枝丫有些倔強,難免逃不了的幾乎腰斬。這把無影之刀千砍不鈍,是不是有了大地這盤磨刀石,而添加磨刀水的是連綿的雨?雨,斜斜直直,一絲一縷,密密疏疏,鬧著玩似的。徐厚正有了疑惑,感覺一時間天地之際是不是有了憂傷,央求誰來縫補?還是這雨多情自來,纏上了就是沒完沒了的如泣如訴,仿佛給所有生靈蒙了一層皮,日后一揭下來,天地間還有人啊啥的,說不定一臉的淚。只不過那些一時飆不出來的眼淚,到后來只能是直直地往心里洇透,甚至好多天的如鯁在喉……
飯后徜徉時分,徐厚正的思緒一時拔不出來。為什么要換?接下來換成什么樣的新樹種,也沒看到什么告示之類。若是當年熱血青春的歲數(shù),自己怎么著也要問個說法。退休倒計時的日子步步逼近,船到碼頭車到站,不如專心于研究領(lǐng)域,辟谷或是靜默不遭人煩,哪怕無事之際刷刷朋友圈,做一具只看不發(fā)甚至也不點贊的那種“僵尸”,或是一水地秒贊灑水車似地那種,想必是最好的。
不知何時,手機微信通訊錄,突然跳出來一個紅點。那是有了新微友想要添加的意思。點開之后,這個新來的微友既不是好友推薦,也不是在哪個群里的群友之間加入。徐厚正對于“好友添加”有過多重設(shè)置,眼前的這個新友顯然是通過搜索微信號加入。掃了一眼對方的微信頭像,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些眼熟。那個微友頭像,還是當年的那個圖片:一叢叢喋血的紅杜鵑,盛開在一片荒野坡地。
而且,對方的微信昵稱有些怪怪的:4 月31 日。
忽地,有了一個意外。徐厚正看到了對方在備注上有著這樣的內(nèi)容:徐教授,您好:清空時誤刪,抱歉!謝謝您多年來的關(guān)照我們一家。
這個想重歸于好的微友,自然是紫鵑無疑。
要不要答應加上?對方當初的拉黑,難道真是手誤?直到午休時分,徐厚正還沒有拿定主意。身子倒在床上,腦子里昏沉沉的,剛一迷糊,還是當年的那張笑臉,紫鵑如約而來。還是那間教室,還是那只紫色口罩,只不過一會兒工夫,和好如初的兩人漫步綠茵場上,一旁的杜鵑花不再是已經(jīng)連根拔起,怎么還能回光返照,一路舉著一水的花骨朵?
猶豫之間,紫鵑的問話長驅(qū)直入:徐教授,我一直有個疑問想求教于您:您自己,相信個人奮斗么?
一時,怎么有了斷篇?徐厚正不知如何解答。要是不相信呢,自己如何從稻堆山走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要是相信呢,當下一出門碰天花板的事時時處處都有,紫鵑走南闖北一番折騰,終點不又回到起點?人家出道即巔峰,像她這樣沒個資源咖,初戰(zhàn)即決戰(zhàn),又有幾次容錯的機會?
心里想著,是不是拖延一會,或者說紫鵑一時心血來潮,說不定過后就忘了這個話題,也是有可能的。徐厚正側(cè)過臉去,看到紫鵑折身面向西南方向。那是徐厚正校園漫步時常遙望的故鄉(xiāng)方位,有時路上遇到一枚好看的石子,自己都想朝著那個方位踢上一腳。
人生無常。活著的都不容易,替死去的父親好好活著,這才是紫鵑對于先人最好的懷念。既然接受了當下,笑一笑如風過耳罷了。兩人面對餐桌坐定。是校外一家新開的小吃店,雖說人頭攢動,好在多是一張張青春面孔,難得遇到熟人。徐厚正不由地想問,趙臘梅那么執(zhí)著地尋找那張報紙,圖的是啥?這樣的一張報紙,別說當年沒有存活于世,就算僥幸沒有有關(guān)部門要求換版的那個電話,哪怕鬧過一陣子動靜,當下在律師或是法官那里,又有多大的物證價值?
紫鵑笑而不答,似乎有意回避著徐厚正。還沒等他繼續(xù)詢問,忽地一個顫栗,整個肉身半夢半醒。日光透過窗簾悠悠瀉入而來,腦子里是那種空空的感覺。手機屏幕干凈如洗,沒有一條私信,朋友圈里也沒有一條點贊。應該是還沒到下午三點鐘的樣子,每周區(qū)區(qū)幾節(jié)課,自己從來也沒有安排在下午。帶的那幾個研究生,與他這位導師之間,大多時候幾乎都是非誠勿擾的那種靜默。
轉(zhuǎn)過綠茵場,徐厚正看到了新的綠植,是一種自己并不認識的樹種。漫步出了校園,臨街馬路的路牙石旁,一群身穿“市政公司”標志的工作人員正在栽植。徐厚正想起曾有幾個折疊的微信群,果然其中的一個群里仿佛炸了鍋,有圖像有評論,還是義憤填膺的那種,大意是市政公司之所以在市區(qū)街道“開膛破肚”,說是配合有關(guān)部門開展的一項評選“市樹市花”活動。倒是有個質(zhì)疑的聲音,一時博得了群友們一路豎起的大拇哥:全城換樹,疑似權(quán)力尋租,是否存在“圍獵”現(xiàn)象?
一時,群里吵吵鬧鬧,有人還悄悄地扔了幾個小紅包,意思就是不想讓圍觀者離去。看樣子,不鬧上一陣子,群里不會安寧。對于這樣的一個群,折疊,或是不關(guān)注,倒不如一竿子到底直接退群了事。手指猶豫之間,忽地又有人發(fā)了圈,轉(zhuǎn)發(fā)了映山紅傳媒集團近期推介的一項重大活動,說是事關(guān)城市品位形象,據(jù)說有相當一批政要屆時參加。
也就是前幾天,徐厚正倒也聽說了這事,只是一直難以求證查實。原《江城晚報》賈總編退休之后,居然來到省城創(chuàng)辦了這家映山紅傳媒集團。前一陣子,有關(guān)賈總編的坊間說法,一度有N 個版本。不管如何,到齡退休平安著陸不說,人家賈總編發(fā)揮余熱一度風生水起,怎么說那也是本事。只是賈總編創(chuàng)建的這家傳媒集團,怎么起了這樣一個名字?難怪之前有個飯局,學院的紀檢書記與徐厚正聊天之余,像是套了句近乎:退休之后,想沒想過,再找份事做?
言下之意,莫非……吳映紅也跟著賈總編來到了省城?
那條朋友圈推送的內(nèi)容,點開閱讀到了最后,徐厚正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條微信公眾號的終審,也就是映山紅傳媒集團的民生版總監(jiān),署名只有兩個字:柳眉。
如此這般,莫非又是巧合?徐厚正不由地佇立身子,目光越過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知何時,頭上飄起零星雨絲,一線一綹橫無際涯地編織,仿佛天地間罩上了一張若有若無的網(wǎng),自己成了一具逃脫不掉的獵物:活脫脫的小蟲模樣……不知不覺,天地間一片混沌,腦子昏昏沉沉如夢如幻:不知何時,從校園上空飛過來一叢杜鵑花,神色自若地臥在雨網(wǎng)中央;朦朧之際,那叢杜鵑花含笑而視,對著自己欲說還休的瞬間,怎么虛幻成了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紅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