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生詩苑

記憶里的冬天（外二首）

?四川師范大學 譚智文

那些年，雪能夠一口氣下很多天

可以把所有來路與去路

全部覆蓋

母親在秋天囤好糧食與過冬的蔬菜

記憶里，父親總是很遙遠

一些雪落在陽臺上，像時間一樣

很快就消失了

落在柴堆上的雪

往往保留得更久一些

母親扯下一截枯枝，教我在雪上寫字

那時，我還不明白很多事

不會想到多年后的自己會愛上寫詩

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踩出脆薄的聲響

方圓幾十里靜悄悄的

那時候，我摔在雪里就會哭

也容易滿足，雪花紛飛里

一眼就能認出的小屋

燃燒著溫暖的柴火

多好啊，那時夜晚母親的歌聲輕柔

我還沒有經歷過

最小的離別與奔波

行云流水的悲傷

第一次在慢火車上度過凌晨，夜色漆黑

同程旅客都已睡去，我看向窗外

聽車輪摩擦軌道的聲音，仿佛意猶未盡

登上夜火車背井離鄉，你所感覺到的悲傷

都是真的，且被這深夜的空曠

一一落實了。你聽到，兩節車廂拉扯之間

有風位于破碎的邊緣，那聲音

讓你聯想起，秋風刮過房頂

梯子上搖搖晃晃的父親，剛把破瓦翻新

鄰座男人厚實的鼻息，掩護了其他入眠者

像是夢里搬運月亮的聲音

夜又深了一些，我開始謄寫江淹的《別賦》

悲傷如行云流水

安慰缺失

日落而息，他要抖掉腳底所有的泥

才肯走進屋里

并舀水洗一遍自己

夕陽跌至臺階以下

他坐在臺階上，像踩著光

白天交付給莊稼的心

終于輪到二胡了

他旁若無人地拉，比自己的嗓音

還要沙啞

那時候我和圈里的牛羊一樣

還聽不出悲傷

很多年就過去了

我才從我母親的講述里

逐漸認識了她的母親

并翻出與外公的合影

對不起，在這出生以來就缺失的領域

我從未想過要安慰她

等待（外二首）

?西華師范大學 楊春妹

抽旱煙的父親，坐在院門口

凝望著那條唯一的山路

多少次，母親的絮叨傳來

伴隨著升空的煙圈，消散

無數個春秋過去了，母親的話語

嘶啞又無力。唯有旱煙依舊

吐出煙圈，接受時間的審判

蒼茫的夜色里，這是唯一的動詞

掩蓋新生的馬路，分叉的迷茫

黃昏明滅，傳說這一刻

人可以看見星星，看見多年前離開的人

修補生命中遺失的月亮

私 語

它理應在這樣的春天發生

情感醞釀在雨里，紛紛墜落

語言在水珠里炸裂

行人刻意保持了沉默，時間

有時需要交還

那一層被風吹動的樹葉

也想要一個沉默的夜晚

一只鳥，瘋狂地鳴叫著

暮春里，找尋遺失的語言

有些事物，比如那只飛鳥

隱身的樹葉，也需要訴說

在一個無人問津的春天里

那些關于生長的秘密

森林消失的地方

二十年里

生命里長存的事物正在消除

比如，那片盛滿鳥鳴的森林

我做過許多事，看見風舉起斧頭

看見一塊煤，從井里升起

一陣下過就被遺忘的雨，悲泣

多少事物消失在風中

我們卻在歡呼，在奔走

掩蓋掉群鳥的悲鳴

正在消失的森林，在求救

生命的存在需要依托

當消失的事物被賦予另一種

存在的意義，如同那片森林

生長出新的墳墓，蓋住受傷的黃土

有人需要懺悔

煤城煙火（外一首）

?華中師范大學 樸 直

十月，太行的銀杏流淌秋色

人們散步，繞行不遠處偃旗的煤矸山

我們小時升起的煤火

躺在現時屋后哪個角落

蜂窩孔般的回憶，成長中又空缺一角

黑色是純潔的愛，還記得嗎

你站在礦區的河前

貓下腰來，食指沾煤為我畫花貓臉

人們捎來花生米和酒水

帶風坐下，在新修葺的石椅上

夕陽不知何時加入這棋局

各家的媳婦兒搖響木門

搖響過油肉里滋滋的香氣，這時

隔壁的你會找些天真的借口

然后順理成章

我們并肩回去。你如勝利般

贏得好吃的菜品

每個仲秋，柏油路旁下墜的銀杏

都成了現如今你脖頸的項墜

又一雙山雀啼飛而過

銜起無煙之地里

我們煙火的愛情

豆皮紀事

傘從手心里消失了

雨中，你濕漉漉，走過江漢路

店員提著鐵桶，走向分類垃圾桶

你不想用人群

概括每一個進店的本地人

——那么分明，即使是白發

也宣誓著細微：雪白，銀白，白加黑

門外長隊交談豆皮的熱氣，站在你前面的

是一位推著輪椅的老爺爺

他們提著豆皮離開時，

你上前，低頭看菜單

和店員說起剛學會的武漢話

波瀾（外二首）

?鹽城師范學院 陳賢猛

在水面撥弄蘆葦

便有長長的波光在橋下探出魚鱗

它們自然地張開，然后用背鰭

劃動想法。遲鈍的動作像水推向彼岸

我想起昨天紀錄片鏡頭中

沙蟹炯著萌動的眼神，舉著鉗子

在淺灘環顧四周

蜉蝣也是，更多細節無法敘述

理想主義的木槳總是這樣

憑借散漫的態度攝取一條河流

內在的妥帖。白鷺飛遠

有白云被叼走，思索經時間劃開

又合攏

認識你自己

順著河流行走，便看見

葡萄園的藤蔓掛滿

屬于他們的歡愉和紫色燈籠

我走到他們中間

就好像走進新鮮的語言

在這里，大大小小的葡萄

沒有切口

那些風吹皺的往事

日子愈加厚實。今天的落日

與往常生出區別

它有我的沉溺和消瘦

從梧桐樹到柳條。整個高懸的過程

不是鏡面勾起漣漪那么簡單

它顛簸，當然也平穩

像風雨橋的銅鎖、紅繩

一次次接受祈求，又一次次自圓其說

銹跡、色澤及斑駁被洗去后

我認出一雙腳佇立的勇氣

仿佛有光線在湖面挑逗

錦鯉游動的樣子

整個黃昏，風都在吹

吹著很多欲言又止的劉海

和平實

玉米的琴鍵（外二首）

?四川農業大學 肖柴胡

一塊地，就是一片玉米

母親，摘一次

鋼琴就激動地響一次

對于母親來說，彈奏

完整的一曲交響樂

再平常不過

巨大的背簍，裝滿音符

一路都是沉甸甸的韻律

母親的腰桿，如鐮刀

保持著鋒利

才能拉好一張

傳承數代的樂譜

秋 分

雨落了，葉子也落了

我試著把話說得

飽滿，車喇叭聲差點撞倒一個打傘的人

秋天向十字路口比劃著啞語

過了今天，衣服要穿厚一點

時間像頭發，要一絲一絲地數

對著鏡子，把粗糙的感官打理一下

躲在口罩里的光陰

很輕易就被虛度

倒 流

從成都西到雅安的高鐵，座椅

正對著太陽升起的部位

我在前往西南

那片飽滿的土地

比背道而馳更殘忍的

是目睹近處的灌木

遠處墨綠色的山和長在草叢里的房子

向遠方疾馳

我被神秘力量從身后挾持

仿佛時間在倒流，好多事物

眼睜睜錯失

煮水（外二首）

?甘肅中醫藥大學 啞 者

奶奶燒水，水更容易開

因為她的身體里有一片枯萎的樹林

當屈身倚坐在火爐旁的時候

半截駝背的木樁和一堆干柴禾

融為了黃昏降臨前的意象

水沸之時鐘聲響得更加緊迫

時間煮水，水卻煮了人的一生

每一回，當壓力掀翻鍋蓋

奶奶便養活了太多的人和物

只是每一次她都會被燙得

體無完膚

看 見

午后，一個人靜坐在院子中央

光流轉的影子自東至西

某個瞬間，又從屋頂跳下了地面

夕陽行經身體的時候

眉心成為了一道分割光陰的界限

一只眼中滿含往事，而另一只眼里

全是迷茫……

屋子里的咳嗽聲比以往更加劇烈

寂靜中有人背回幾筐柴禾

黃昏降臨，我看見屋檐下一排籮筐

用滿身的縫隙攬下了整個人間

斑駁之中唯一逃脫的事物

只有時間

廚房之中

能夠留在廚房里的老物件

除去鍋碗瓢盆，就是洗鍋的女人

母親活著的時候洗了四十年

最后洗出了尿毒癥

小時候，聽奶奶講廚房里的故事

從一個女人到另一個女人

直到講完母親，她的身體便生銹了

后來，我的飯量變得越來越小

洗鍋的時候總會產生幻覺——

我看到一口深淵里堆滿掏空的石頭

故事中的女人被囚禁到最低處

在將石頭一一搬開的瞬間

我也墜入了其中

星星河（外一首）

?四川師范大學 吉克有古

風吹走了黃昏的山，吹走了湛藍的海

也吹走了她孤獨的石島

此刻，飛鳥躲進了桂冠的海浪

我退回到牧場，云層回到山巔

水鴨回了櫻桃湖

唯獨阿姐的婚姻尚且舉行

唯獨星星河抽干了身子，進行著

稻田的灌溉儀式。母親曾講，星星河

并不混濁，甚至很清——

奈何當上了昭覺平原的母親，只能讓

干枯的詞語蓋住其悲催的一生

風 聲

陽光下曬了許久，有大風從密林深處

傳出嗚嗚的聲音，白云在羊盤山靜候

慵懶的草地上，它暗啞的啼鳴聲

躲藏著外婆的糧食之夢，雪鷹穿過銅鈴

我從麥田里拾一根稻草，嚼碎

又彎下鐮刀般的身體。學習

外婆駝背的身姿，讓麥子熟過我的頭頂

寄居（外一首）

?湖北文理學院 周祥洋

桃李之核，空心得不夠具體

午后在陽臺看云、吃李，等待詞語的降臨

一陣風翻動我手下用力摁住的宣紙

李核靜靜堆在一旁，有的被我擲出很遠

我在十步長的陽臺踱步

在寫下第一首詩的地方停下

陽臺一角，天空被放大，圍堵一團白云

風拉著天藍色的幕布平移

聽聞鄰居李伯的老父親在早晨離世

看云時便以為單薄，好像那些不具體的悲傷

而目力所及的翠綠與金黃，讓我想起

我們寄居的不規則的核

我們攀附的細小的紋路。那些平常的生活

對于我們，都不夠具體

秋 蓮

油綠的方形垃圾桶里，盛滿夏末的雨水

一株小的蓮，從桶的底部

伸向齊沿的水面

鋪展，占據半壁雨水

早晨濕漉漉的路面。被遺忘的、短暫的寂靜

從清新的蓮葉上散發

凝視，與等待

它被風輕輕地打磨，拋出光來

從寂靜的馬廄走出。走進父親放置綠植的后院

嫩綠的微弱生命力

與輕而空白的頭顱微弱呼應

一種見證新生的喜悅

關乎一株清晨的秋蓮

空樓（外一首）

?武漢工程科技學院 阿 川

這棟磚樓已閑置多年

草木長滿了堂屋

墻壁，房梁上爬滿了南瓜藤

人類占領的地方終于

被植物認領回去

我記得這棟樓的主人

多年前他趕著幾只羊

在左橋村出沒。平原少見

這種溫馴，矮小的動物

聽家里的長輩說

他是喝農藥死的

那一年他腎結石發作

疼得受不了，找兒子要錢

兒媳婦不準，說這病

不死人。在一個相似的黃昏

他喝下了應該施給雜草的農藥

再過幾年這棟樓就會

完全坍塌，深埋地下

荒草叢生，有人趕來

一群羊，在這里

輕輕啃食

深 秋

清晨出門，呵出了

今年第一團白霧

扔掉囤積多日的垃圾

往衣服里縮了縮

終于到了寒冷的時節

樹葉上殘留著一些雨滴

一想起雨水，就精神恍惚

你離開武漢兩年了

記不起在哪兒和你

見的最后一面

時間帶來的混亂

落滿周圍，像我爬上頂樓

看見秋風吹群山

枯黃已蓋滿山坡

樓梯口的陽光（外一首）

?中國人民大學 曾雷霄

嶄新的相機還沒有磨損的時候

快門是锃亮的銀色，鏡頭里沒有污點

我那時小心翼翼地背著它

攀登一層一層的樓梯

也像面見初戀的情人

夕陽在天臺的樓梯口等我，它捧著一束花

它一張一張把這些事物慷慨地裝進我的相機

攝影是一種語言

但夕陽總是不和我交談

它總是站在樓梯口等我，它喜歡沉默

我離開那里的時候，又從夜幕的縫隙

從出口的門扉探出身子，悄悄地目送我

相機也有一天衰老生銹

按鍵像牙齒一樣脫落

它曾看到有人在我的生命里進進出出

但它明白，夕陽不同

它一直在樓梯口的盡頭等我

溫柔的平行宇宙

在悲劇和遺憾的交界處，有一個平行宇宙

溫柔是構成它唯一的化學元素

在那里，清風會吹散人與人的嫌隙

那家好吃的火鍋店也沒有關門倒閉

鮮花可以不顧季節，生長盛放都任性肆意

我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和故去的親友告別

所有的人都不會和夢想失之交臂

可能這樣太貪心

那就讓那個罹患癌癥神志不清的老人

重新擁有健康的身體，如果這樣都不行

那就許愿，他在病床前終于等到

他呼喊的，闊別已久的母親

同一種身份（外二首）

?南昌職業大學 黃 浩

講到這里時，墻上掛鐘指針旋轉的聲音

似乎也凝滯了

呼吸聲被某種無法解釋的悲傷感代替

唯一讓我確認時間還在流逝的

是你頭上正在被白熾燈融化的雪

母親，講到這里時，你不再言語

剛剛你已經跳過了太多關于外婆的生活照

相冊停留在最后一張時，你我均不知如何開口

或許人們儲存照片的意義是為了保存快樂

抑或更是為了給予自己最真實的悲傷

屏幕熄滅的那一刻，燈光也熄滅了

黑燈瞎火

兩個坐在床邊的孩子不知所措

父親，我還未給你寫過詩

米櫻桃的花開在春季，果實結在夏秋交替

你的身影還未出現在黑夜將臨時的瞳孔里

樹依然那么高，循著四季走過一場場循環生死

只有風才能接收到你遠方的訊息，狀如吹拂

一年只有一次澆灌

根系扎不進巖石中，還有連年的糟運氣

唯獨伴著我的是一場雪都堆不起的冬季

烈酒暫時埋藏十八年，你孤身喝著

父親，我與你堆疊不起一場徹底的爭吵

你也只在酒后拋灑輕浮短淺的話語

父親，我還未給你寫過一首詩

如今只一堵墻的距離。夜晚咳嗽聲從隔壁傳來

我獨自啟封陳酒，將心事交還于天上的星星

關于記憶

那些我所熟悉的人或者事物

成為一場場冬雪降臨人間。融化

成為我眼睛里的某一顆鹽

我的大腦在接近這個熟悉的地方時

多次宕機

村莊里，多出幾處新起的墳堆

熟悉的面孔越來越少

它們之間有何種密切的聯系

野草的種子又被風吹向了何方

等待明年開春時

再慢慢去尋找吧

人一離去何時返，歸期不得而知

那些貯藏舊事的建筑無人維修

一點點倒塌，最終被一場大雨沖垮

歸期已晚的游子和叢生的枯草

早已陌生，擋住了相認的彼此

冬青（外一首）

?江蘇師范大學 鷗 可

冰白色天幕

銀杏子、楓楊都撒盡黃葉

冷風為今年隆冬提前布陣

我以瑟縮的口吻，于言辭中找尋預感

到時河道結冰，田野凍硬

來年的花深埋在泥土里

每個人門扉緊閉。靠窗窺望

可否讓我借一點，你那人間燈火通明的透徹

擦拭玻璃上的朦朧霧氣

窗邊一株冬青，樹冠深綠，倚憑著風搖曳

絲毫沒有給季節讓步的跡象。守望者

它甩下青色身影，在冬日勢必阻擊雨雪

我想，也有一天

撇開大衣、火爐，撇開所有溫暖的眷顧后

面對外部世界，如冬青那般，我不再羞澀于

一種茫茫的對視

鞭 笞

夜風在玻璃上拍擊

外面微光經過千重稀釋

在窗簾后，顯現散尾葵般纖弱的影子

父親背著手，系緊臃腫的防風衣

模糊的電車頭燈

等待被他召喚，成為黑夜中行駛的馬匹

他出門之后，我們隔著一道墻

寒夜，趕去上班的父親

那個身影包裹再多衣物，我只覺單薄

父親確實愈來愈不了解我了

我卻愈加了解父親

有時他一言一行落入眼中

都化作我自責式的一次內在的鞭笞

生活啊，即便如鯁在喉

擔負要握進自己手里

舊房子（外一首）

?蘭州交通大學 孔小呆

墻壁斑駁出褪色的過往

門檻上磨平的棱角

窩出柔軟的弧

屋檐下枯草搖曳

春天親手撒下種子

忙著生根，忘了開花

也曾在夢里銀雀般笑出聲來

瞳孔里列車開出去很遠

卻從未隨夕陽一起下過山

光從窗戶溜進來，浮起往事

海浪涌翻出嶄新的藍

舊房子很好，我沒有離開的理由

輪 回

月光溢出夜幕

漫過歷盡繁華的斑駁鐵橋

又隨黃河奔騰回天際

月亮終將彎成鐮刀

收割人間一晃而過的圓滿

細碎的灰塵早習以為常

今夜我與山川為伴

舀祁連山上潮氣蓬勃的月光

敬沉默不語的過往

殺生（外一首）

?宜春職業技術學院 張平洋

我拎著你的雙耳

兩只鈴鐺都被奪走響音

皮毛有著月光的馴靜

從井邊照耀到菜地

你愛吃的葉子，你可認得

刀口太鋒利了，我也承認

清晨像霧氣在你的細頸下

汩汩涌出，往某個方向逝去

我來到廚房時已是正午

摘桂花

你告訴我的是

學校沁園栽了桂樹

暗香直接撲進心里

我沒有說的是

你摘桂花時，像桂樹

輕盈地踮腳，像桂花

只開出喜悅的那瓣

而落下桂花的部位

傷痕累累

不知所蹤的美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