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或吶喊

?郭靜

拔釘子的人

他用鐵鉗，在破舊的木板上

拔松動的釘子

拔出的釘子，在陽光下

裹著銹氣，拖沓，喑啞

像一件小小的失蹤多年的暗器

臣服于自身的隱喻或衰老

他想象自己，有一天

也會成為這樣的釘子

被人從生活的痛處

吱嘎嘎地拔出來

隨便扔在地上，成為多余的

被嫌棄的一生

塵 世

風不會總向一個方向吹

光不會縫補人世的每一處缺口

我們?yōu)樯畋疾?/p>

向一滴水學習通透

向一根草練習起伏

像一棵樹一樣在風雪中保持自尊

我們擁有鮮花或荊棘

歡歌過后，把落寞悄悄咽下

大地依然豐腴

黑夜秘不示人

苦艾在潮濕的空氣里，不斷暗示——

自我修復的時光

容納了你的悲傷或火焰

流星垂落天際，約等于

一個提前上路的人

撥亮了黑夜的燈芯

送信的人走了

見字如面——我不是在讀信

我在讀三月的桃花，六月的水蓮

夜晚的一縷月光，夢里的一片青草

讀油菜花中的兩只蝴蝶

一只飛走，另一只

在黃金的夢魘里折返

讀綿長的相思扯出的痛苦或甜蜜

讀草尖上的露水，被風一再晃動

——但送信的人走了

空信封閑置多年

陽光、雨水和芬芳儲存在記憶的抽屜

散發(fā)著墨香和體溫的問候

多么遙遠！微信時代

千篇一律的情話

濃縮在魔幻的表情符號里

對號入座的人，再也不能

檢驗一張紙承載的重量或心跳

送信的人走了

他孤獨的影子，退回到信箋

像一朵單薄的花，退回到

對春天盛大的幻想中

沉 迷

午后，自閉的寂靜

多少人暫時躺平

而黏稠的陽光，正一點一點

蠕動。沒有一絲風

市場一隅，賣菜的鄉(xiāng)下大爺

將菜掐頭去尾，并把它們

一一歸類，擺放

——不過是一些蒜苗、豆莢或芫荽

他無法使它們保持鮮嫩和水靈

從清晨到正午，他從未吆喝

守著菜攤的大爺，沉迷于

這個自產(chǎn)自銷的時代

從早市開始，他就像一塊磚

隨時準備填補這個小城的

某一處空白

獨 坐

有那么一刻，時間仿佛靜止

記憶像一幅亦真亦幻的畫

洇染出煙火的底色

誰將觸動時間的支點

我勒住恍惚的韁繩

與你分享黃昏的秘密——

光從鳥翅上滑過

吹過萬物的風吹著我

青草遍野，光影迷離

胸中丘壑，被一個吹簫的人

置于云端。側(cè)身而過的流水

正把人間暗疾

一絲一縷地帶走

我分身無術

看落日陷入洪荒，鳥鳴

搬走一座孤寂的庭院

吶 喊

白紙在吶喊。它的吶喊

深不見底，一滴墨掉下去

從白紙細微的褶皺里

跑出脫韁的黑馬，馬蹄下

風在鼓脹

一只蹲在山巖上的鷹

永遠不會是一只鷹

草木喧嘩，被夜色規(guī)避

在蒙眬中透出生命的神跡

流出邊界的河

又折返而回

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勢

黑夜降臨之前

落日追趕著不安的人群

我是那個最慢的人

陷入迷離的光線

中年之后，我用一種慢

對抗一種快，對抗蜻蜓點水

對抗漏洞百出的生活

像檐下的燕子一樣制造安樂

向一根葦草學習妥協(xié)

夕光下，我的影子依舊恍惚

我看見一樹的葉子漸次變暗

又在暗中悄悄發(fā)光

光波遁入黑暗之際

星辰漫溯在河流的上游

平靜的水面

再次陷入激情或動蕩

馱著暮色的鳥翅

在天空的墓穴里傾斜

我是一個緩慢的人

在黑夜來臨之前，放下那些

該放下的。我看見

一只螞蟻，在月光下的城堡

趔趄著擁抱每一粒塵埃

浮 塵

光柱里的舞者，解構(gòu)虛無

多年來，我習慣于承受或躲避

像疼，躲避著針尖

像愛，躲避著被傷害

而許多沖撞，是無意的

像我的目光，無意收割孤獨的擁抱

和天空中越來越沉的翅膀

即使一個人的城堡

也需要開窗，通風換氣

一個人的想象里

能長出莊稼，也會掀起風暴

盛水的陶罐，穩(wěn)坐青苔之上

貯存著陽光和雨水的味道

而浮塵無處不在，淹沒

時間或墓碑。它遼闊的疆域

讓萬物在各自的軌道上

留下或明或暗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