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榮
神話,現代文學批評使用頻率最高的詩學術語之一。學者研究成果頗豐,盡管有些看法還不盡相同。
神話具有這些屬性:1.固有的象征和隱喻性。2.神話“深蘊”人性——人的天性,因此神話具有普適性。3.“神話敘述是一種由人類關懷所建立起來的結構”(弗萊),這種結構具有語言學意義上的“共時性”。4.它是一種精神文明存在。
追溯神話的源頭,可以發現它的本質屬性或本義。在人類天真的童年,被希望和恐懼雙重主宰的人的主體意識非常強烈,作為唯一具有反思和詰問能力的自然造化的人,幻象思維極其發達,他們用形象敘述(繪畫、音樂以及后繼的古歌謠),確認人與宇宙以及宇宙終極秘密的關系。有意思的是,隨著人類年紀漸長,天真漸失,“世故”日增,“望星空”的興趣和能力呈退化之勢,堅持“問天”者寥寥。更奇怪的是,在大約公元前5、6世紀,神話敘述不知緣何戛然終止。其直接結果,所有后世的神話敘述,都失去了原創性的價值,都只是古人幻象思維的重復或變形。“神話原型”的寶藏,悉數保留在中國上古神話、古希臘古羅馬神話和《圣經》里了。
加拿大神話學者弗萊就從《圣經》里歸納了五種原型神話:天堂神話;原罪和墮落神話;“出埃及記”神話;田園牧歌神話以及啟示錄神話。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人類思維能力全方位的衰退,事實上,人類思維方式發生了根本性的嬗變或跨越:從圖形思維到玄性思維,再到理性思維和科學思維(復雜思維)。人類的理性和智慧,在總體上呈上升趨勢。
神話原型之所以成了穩定的“共時性”結構(共時性是語言學基本范疇之一,與歷時性對應。共時性是指,在歷史長河不同的橫截面上,保存著相對穩定的、不變的因素)而具有永恒的審美價值,是因為它深蘊人性,其中包括人的幻想、宗教情結和非理性非邏輯的玄思。數千年的歷史演進,進步的是科學和技術,人性則是亙古不變,始終站在“原地”,仍然保留著上帝(科學家表述為“自然神”)的饋贈:一個偉大的多重悖論:生物學意義上的生死悖論;文化學意義上的文化悖論;社會學意義上的群居與獨處的悖論。非但如此,我們甚至還無法判定,相比神話終止的前夜——那個所謂“軸心時代”,今天的人性,是更健全還是已經殘缺?是更純真還是已經堆積了污垢?這樣反詰,當然不是要往回走,返回到農耕時代——那是假想的“詩意的棲居”,實則是更深的黑暗。來路早已被工業化淹沒,去路尚可選擇:走向智能時代。在歷史的又一個出發點上,立一塊防止人性沉淪的警示牌,絕不多余。
中國文化,也有自己獨特的神話原型結構。盤古開天辟地和女媧造人補天,與西方創世紀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后羿射日,帶有某種程度的末日意識;嫦娥奔月則有人類強烈的孤獨意識。也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諸子百家時期,中國的神話敘述就比西方提早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發達的寓言敘述。先秦諸子的著述里比比皆是(大量演化為成語故事)。寓言則比形而上的神話低了一個哲學層次,它實際上是諸子百家說理、辯論的另類的,即文學的方式。
更值得注意的是,我國上古神話,有兩個重大缺失。一是愛(實質是個人性)的缺失;二是末日意識缺失。后來的寓言故事同樣如此。女媧神話含有的末日意識,被英雄母親的補天壯舉消解了,張揚了其世俗價值,忽略了其哲學意義。后羿神話含有的末日意識,同樣被射日的壯舉消解。什么原因?有待歷史學者和神話學者深入研究。但毫無疑問,這筆有缺失的文化遺產,對后世中國的學術思想和文學創作,以及我國國民的精神氣質和思維方式,產生了巨大的、深刻的、難以盡述的影響。這里僅提一句:在人性論和烏托邦主義(“道德理想國”)這兩個重大的哲學問題上,似乎是很重要的研究課題。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責編:潘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