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嘉朋
西南財經大學金融學院,四川 成都 611130
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了被執行人因遲延履行生效法律文書的責任,其包括遲延履行加倍部分債務利息(以下簡稱“遲延履行加倍利息”)和遲延履行金。遲延履行加倍利息的計算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行程序中計算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執行。遲延履行金的確定按《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五百零五條規定執行,對造成損失的,按損失的2 倍確定;沒有造成損失的,則由執行人員依職權以自由裁量方式決定。上述規定表明,雖然《民事訴訟法》確立了遲延履行責任,但在具體責任形式上采取了“二分法”,即按是否涉及債務利息,分別采取“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和“遲延履行金”。《民事訴訟法解釋》對遲延履行金進一步進行了二分對待,即按是否造成損失,分別采取“雙倍補償申請執行人已經受到的損失”和人民法院“根據具體案件情況決定”。立法和司法解釋對解決執行中遇到的分歧起到了一定的統一作用,但因兩次解釋采用的標準不同,進而適用了不同的方法確定遲延履行責任金額,這導致了在確定遲延履行責任金額上較為復雜,不僅增加了執行難度,還增加了社會公眾理解的難度。本文認為,確定遲延履行責任的具體金額不宜采用過多的標準,通過單一的具體責任形式統一確定遲延履行生效法律文書中確定的義務較為適宜,并通過把遲延履行金概念位階上遷的方式實現上述單一的具體責任形式。
1991 年《民事訴訟法》規定了遲延履行責任,此后歷次修正均未作修改。1992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二百九十三條確定了遲延履行責任起算時點,第二百九十四條規定了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計算標準,即“按銀行同期貸款最高利率”計算。2014 年最高人民法院印發了《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針對存在一般債務利息的情形較為全面地規定了如何計算遲延履行的懲罰性利息問題。2015 年最高人民法院通過《民事訴訟法解釋》第五百零六條,規定了遲延履行責任的計算起點,第五百零七條規定了遲延履行金。2022 年《民事訴訟法解釋》修訂時延續了2015 年的相關規定,但增加了第四百八十條,該條第一款規定了發出執行通知,第二款規定了執行通知應載明遲延履行責任。
對遲延履行責任的研究有明顯分化。理論界對此研究較少,實務界(主要集中在法院執行人員)有一定的探討。早期實務界主要是對遲延履行責任的特點進行分析探討,重點是區分其與民事責任的不同[1]。實務界普遍認為設立遲延履行責任的目的是對未自動按生效判決履行義務的被申請執行人“施以經濟處罰”,進而提高法院強制執行的威懾力[2],有人將其總結為“懲罰性”[3]。結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執行工作中如何計算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等問題的批復》,最高人民法院相關人員解釋了遲延履行期間利率標準選擇的理由,即“銀行同期貸款最高利率”系為人民銀行公布的同期貸款基準利率。在執行款清償順序上,實務界比較了先息后本、先本后息和本息并還利弊后,從懲罰怠于履行生效判決的角度主張優先適用本息并還。2014 年7月31 日最高人民法院執行局負責人接受《法制日報》記者采訪時就《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作出回應,較為詳細地闡釋了有關立法精神,從此實務界對遲延履行責任、遲延履行金等的研究趨于平靜。
在司法實踐中,在遲延履行責任之下,又進一步產生了兩個下位概念。一是“遲延履行加倍利息”,二是遲延履行金。“遲延履行加倍利息”一直未形成一致概念。目前有以下表述:遲延利息、遲延履行利息、遲延履行期間利息。有的論者把“加倍部分債務利息”稱為“遲延履行利息”。
本文認為上述表述均不夠準確,或可能存在歧義。遲延利息、遲延履行利息、遲延履行期間利息均是一般債務利息在不同階段的稱謂,而不是《民事訴訟法》法條表述的“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民事訴訟法》規定的“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是指一般債務利息,而“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所加的一倍才是被執行人不履行生效法律文書中規定的義務,從而根據該條規定產生一個獨立的新義務,即遲延履行責任。本文認為,《民事訴訟法》規定的“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的債務利息”簡稱為“遲延履行加倍利息”,可準確地表達法條原義且相對簡練,理由一是“遲延履行”來源于《民事訴訟法》,既體現了該稱謂來源于程序法而非實體法的法律性質,又體現了“加倍利息”產生的原因;二是該稱謂體現了“遲延履行加倍利息”的法定從屬性,其附屬于實體義務[4],甚至屬于再次附屬,即該義務系因實體義務產生法定孳息后,又因“遲延履行”而被程序法再次賦予法定的懲罰性義務;三是該稱謂體現了從屬性的數量即“加倍”利息;四是該稱謂體現了“加倍利息”產生的階段即遲延履行階段;五是該稱謂體現了“加倍利息”產生的原因,即因“遲延履行”而產生,如不存在“遲延履行”則不會產生“加倍利息”;六是該稱謂較為簡潔,不能再進行精簡,如再精簡則會導致表義不精準或與其他概念相混淆。
《民事訴訟法》就金錢給付義務規定了“遲延履行加倍利息”,針對“其他義務”規定了遲延履行金。從立法本意上看,二者是并列關系,互不隸屬。《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延續了該立法意圖。最高法院執行局負責人在闡釋加倍部分利息計算依據時指出,其是“一種執行措施”,具有獨立性,該利息不影響一般債務利息的計算,即加倍部分債務利息與一般債務利息之間相互獨立,“各算各的,互不影響”。上述關于“相互獨立”的闡釋雖然與《民事訴訟法》規定不符,但體現了實體法與程序法、審判程序與執行程序的區別,亦應不予異議。這樣,在遲延履行責任項下,就出現了兩個相互獨立的具體責任形式,一是遲延履行加倍利息,二是遲延履行金。兩個司法解釋在補償標準上存在差異。《民事訴訟法解釋》規定遲延履行“其他義務”的,被執行人應支付遲延履行金,分情況適用“雙倍”補償損失或人民法院酌定補償的方式。《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規定補償標準固定且不與“一般債務利息”相關聯。本文認為二者應該采取一致的標準。一是二者均由最高法院制定,標準應該統一;二是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民事責任本身已具有“補償性”和“懲罰性”,兩個司法解釋針對遲延履行進一步規定了“補償性和懲罰性”責任,《民事訴訟法解釋》在確定已經造成損失的遲延履行金時,“雙倍”中的一倍是“補償申請執行人已經受到的損失”,另一倍則是真正的遲延履行金時,該遲延履行金與《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的規定在性質上相同。既然性質相同,在標準上就應一致,而不是有所區別;三是不論是“遲延履行加倍利息”,還是“遲延履行金”均是《民事訴訟法》規定的法定執行措施,適用的標準“應當是相同的”;四是《民事訴訟法解釋》規定的“雙倍”沒有體現執行措施的獨立性,卻似有混淆執行措施與民事責任的嫌疑。因其錨定的對象是“已經受到的損失”,與民事責任的標準完全一致,沒有體現出遲延履行責任的獨立性;五是針對“沒有造成損失的”,《民事訴訟法解釋》采用了授權規范的形式,由人民法院根據具體案件情況決定。這種規定存在無限授權嫌疑,不利于法制統一,有必要予以規范。既然沒有損失,在確定遲延履行金數額時宜采取遲延履行加倍利息的標準予以確定。基于以上理由,對于“遲延履行加倍利息”和“遲延履行金”宜采用相同的標準,而不是各行其是,形成紛繁復雜的標準,導致適用上的困難和使當事人陷入不可知的迷茫與困擾。
基于上述分析,不論是《民事訴訟法》規定的“遲延履行加倍利息”,還是“遲延履行金”,因其均是《民事訴訟法》規定的執行措施,二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確定二者金額的標準也是一致。因此,統一稱為“遲延履行金”更為適宜。有鑒于此,“遲延履行金”宜成為《民事訴訟法》遲延履行責任對應的具體責任形式,即不論是“遲延履行加倍利息”還是“遲延履行金”,均應統一稱為“遲延履行金”并按統一標準對其金額進行計量確認。這樣,“遲延履行金”便是遲延履行責任的唯一的具體責任形式,并需適用統一的計算方法。在概念位階上,使“遲延履行金”從遲延履行責任的下位概念上遷為與遲延履行責任相對應的上位概念。
“遲延履行金”概念位階上遷后,建議對于《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條進行相應修改,例如,可以修改為:被執行人未按判決、裁定和其他法律文書指定的期間履行義務的,應當另行支付遲延履行金。在對該法條進行修改后,相關司法解釋宜作同步修訂。但在相關法律未修改前,宜按“遲延履行加倍利息”和“遲延履行金”分別表示《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條規定的兩種情形。鑒于本文認為“遲延履行金”系《民事訴訟法》遲延履行責任的具體化,下文在討論遲延履行責任時,就以“遲延履行金”作為實現遲延履行責任的具體方式去表述。
遲延履行責任規定于《民事訴訟法》第二十一章“執行措施”中。從語義上講,“應當加倍支付”和“應當支付”是被執行人的法定義務,但卻不是申請執行人的法定權利,因為不論立法還是司法解釋上,均將遲延履行金作為執行措施,僅對遲延履行的被執行人具有程序強制性。因其在實體法上缺少法源,自然也無當事人自由確定的空間,故其不具有實體法的當然性。
既然是執行措施,遲延履行金如何執行完全取決于執行機關,申請執行人可以向執行機關申請,但執行機關如何對待卻不一定。有論者認為遲延履行金計付是執行法院的“法定職責”且應“嚴格計算執行”,以債權人明確表示免除為例外。然而最高法院在相關判例中做出了不同闡釋:申請執行人只能有條件行使加倍支付遲延履行期間債務利息,執行法院在特定案件中要根據申請執行人、被執行人在履行債務過程中的表現及過錯等相關因素酌情調整。該裁定區分了雙方過錯,考慮了在積極履行情形下非自身原因導致履行不能,進而減輕被執行人遲延履行責任的價值取向,體現了鼓勵當事人積極履行生效法律文書、及時化解經濟糾紛的立法本意。這一判例精準而不機械地適用法律,實當贊賞。既然執行法院可以依個案情形對遲延履行責任是否存在及大小進行調整,那么其就不是申請執行人的法定權利,僅僅是被執行人的法定義務。從立法目的上看,遲延履行金是執行機關在執行中可采取的執行措施之一,是否采取宜由執行機關依情形而定。因此,遲延履行金是申請執行人的或有權利,在執行機關沒有確認的情形下,其并不當然具有,只具有潛在性,故其是或有權利。
基于或有權利的考慮,相對于生效文書確定的主債權,遲延履行金就相對“較為次要”并“后于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債權受償”。這表明執行機關認為被確認的遲延履行金是次要債權,在權利位階和司法保護位階上均處于次要地位。生效法律文書指明的遲延履行金作為或有權利,其本身并不是現實權利,該或有權利轉化為現實權利需要兩個要件:一是申請執行人向執行機關提出申請;二是執行機關依申請經審查后予以確認。執行機關確認遲延履行金后,該或有債權才轉化為次要權利,具有了現實性,執行機關再依法確定其具體金額,從而實現量化。基于次要權利的認識,最高人民法院相關負責人主張,遲延履行金在受償順位上要劣后于“生效法律文書所確定的債權”[5],該論斷既有法理依據,也有現實基礎。
遲延履行金作為遲延履行責任二分法下的具體責任形式之一,應從下位概念上遷為與遲延履行責任對應的上位概念,成為遲延履行責任的唯一責任形式,在其之下,對全部遲延履行行為統一按《遲延履行債務利息司法解釋》的規定計算遲延履行金,不再區分生效法律文書中是否存在一般債務利息,也不區分是否對債權人造成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