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紅艷
西南科技大學,四川 綿陽 621010
司法實踐中,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適用范圍一直存在爭議,《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已廢止)第四百一十條規定,委托合同雙方當事人均有權任意解除合同,若合同因不可歸責于一方的原因解除,則不應賠償另一方的損失。但是該條文并未對委托合同的類型以及賠償范圍進行詳細解釋,因此在實際應用中存在一定的爭議。現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同樣規定了委托人和受托人都享有任意解除權,并以有償、無償為標準對委托合同進行了區分,但是這并未解決實踐中存在的熱點問題。是否應當對委托合同進行民商區分?怎樣進行民商區分?當事人事先約定排除任意解除權的適用是否有效?這一系列問題亟待解決,本文將以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限制適用為出發點,分析、回答上述問題。
通過案例檢索可以發現,基于實踐的復雜性,在雙務合同中,合同當事人往往將委托合同法律關系與其他有名合同法律關系結合,使合同主要義務既包括勞務給付,又包括其他給付。例如,商品房包銷買賣合同中不僅具有委托合同特性還存在買賣合同特性。與此類似的還有汽車掛靠合同、委托收購股權協議等。對于上述合同,有的法院認為,可以適用任意解除權,而有的法院認為則認為不能適用任意解除權。法院會對此產生分歧,究其根本在于對于混合合同能否適用任意解除權這一問題,理論、司法尚未形成定論,合同性質的認定全然倚仗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然而,各個法官的認定標準有所不同,這使得更加無法確定任意解除權在混合合同中能否適用。
對于上述問題,可以結合司法實踐,從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權利性質和法律的價值判斷兩方面考量。
首先,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是僅適用于委托合同的特殊法定解除權,若將其一般化適用于具有其他有名合同因素的混合合同,必將導致權利的濫用。混合合同中不僅有委托事項之約,還包括了其他合同關系的內容。[1]受托方的對待給付可能是主給付義務,也可能是從給付義務,將其他合同法律關系任意解除,這是特殊規則一般化的錯誤適用,將會損害相關人的合法權益。例如在商品房包銷合同中,不僅涉及委托人和受托人的利益,還涉及第三人的利益。所以在進行法律關系變動時必須考慮第三人的利益,只有這樣才符合民法的公平原則。
其次,判斷混合合同是否適用委托合同的相關規定,除了是否具有外觀相似性以及合同成立的基礎是否為人身信賴關系這兩個判斷標準外,還涉及法律價值判斷。[2]即該混合合同是否具有委托合同的外觀以及人身信賴是否為合同成立的基礎。對該合同適用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結果是否符合效率與意思自治原則,是否符合公平原則?若混合合同參考適用任意解除權將致使合同中其他有名合同法律關系無法實現,或者嚴重損害第三人利益,這顯然違背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立法目的。
關于委托合同全面同等適用還是類型化區分適用任意解除權,理論和司法中均存在爭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觀點可以分為兩類,分別為應以有償與無償、民事與商事為標準進行區分適用。出于我國民商合一立法體制考慮,立法機關最終放棄民事與商事這一區分標準,采用了有償與無償這一區分標準。但是這并不代表民事、商事委托合同沒有區別,在法律適用時必須顧及商事合同的特殊性,不得直接套用有關民事合同的規定。[3]
商事關系和民事關系的價值追求存在差異。民事合同追求的是形式公正,而商事合同更注重經濟效益和效率。[4]在區分民商關系的國家,這種差異在立法上得到明顯的體現。在民商合一的國家,雖然立法未明確關注這種差異,但是在解釋適用上仍需目的性限縮,不能簡單將所有的民事法律規則套用于商事領域。
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制度從羅馬法起源,最初的委托合同專指無償的民事委托合同,直至今天,民事委托仍然以無償性為主。民事委托的成立基礎為人身信賴關系,在委托人不支付對價的情況下,受托人仍然會完成委托事務。但商事委托則不然,商事委托的成立基礎為營利性目的。商事委托人在挑選受托人時往往會考慮受托人的經濟情況、以往的業務情況以及商業信譽。這意味著其與民事委托合同在權利義務設置方面存在顯著差異。因此,在商事委托中無差別適用任意解除權,將會對商業交易的穩定性產生不利影響,并且可能會損害商事委托制度的正向發展。
人身信賴關系為《民法典》第九百三十三條規定的委托合同的成立基礎,當委托人與受托人人身信賴關系破裂時,合同成立基礎不復存在,合同目的無法實現,此時需要任意解除權這一制度使委托人與受托人從該委托關系中抽離,以打破合同僵局。但商事委托并非以人身信賴關系而是以利益為其成立基礎,受托商主體在委托合同成立前期往往有較大投入,如果此時任意解除合同,受托方往往會遭受較大損失。《民法典》規定有償委托合同解除后,解除方應當賠償被解除方直接損失和期待利益,這種賠償方案在實體法層面上來看是公平的。但是從程序法來看,被解除方主張解除方賠償可得利益損失需要承擔可得利益的舉證責任,若不能舉證,則將承擔不利后果。按照我國司法實踐的觀點,在雙方未盡舉證責任,無法明確可得利益損失金額時,法院可以自由裁量。但是法官并不是商事主體,將被解除方的可得利益損失衡量全然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恐無法填補其受到的損害,也增加了賠償數額的不確定性。
綜上所述,就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而言,民事委托無條件適用,而商事委托則應嚴格限制。
基于市場經濟的復雜性,實踐中合同主體經常事先約定排除任意解除權或行使任意解除權的一方應當賠償高額違約金。對于此類特約的效力,各國的規定各有不同。在德國,如果特約涉及委托人和受托人的利益且排除任意解除權,那么這個特約將無效。在法國,多數學者認為該約定具有法律效力。在瑞士,排除特約沒有法律效力。在我國,就有償和無償委托中約定排除任意解除權的效力一事,學術界并未達成一致結論。一部分學者認為,在有償委托中,排除特約有效;但是在無償委托中,這一特約無效。另一部分學者則持不同意見,他們認為無論合同是有償還是無償,排除特約條款均為無效,因為該規定為強制性規范,不能任意更改。而還有一些學者則認為,該規定為任意性規范,允許當事人意思自治,排除特約有效。
判斷委托合同中排除特約的效力,應當在區分有償、無償,民事、商事,委托人與受托人的基礎上進行。上文已經表明應當限制商事委托任意解除權的適用,可以推出在商事委托中排除特約當然有效。而對于民事無償委托,因其具有無償性,委托人和受托人的權利義務關系不對等,出于保護受托人的利益與尊重委托人的處分權能考慮,該特約無效。所以,本文將重點在區分有償民事委托委托人與受托人的基礎上進行討論。
律師、會計師等自由職業者提供相關服務的合同是最容易引起任意解除權爭議的民事委托合同之一。律師、會計師等具有人身性、專業性和社會性,因此不屬于商人。[5]相關學者對該合同中排除委托人任意解除權特約的效力有分歧,一派認為在訴訟委托合同中,委托人有拒絕律師繼續為自己提供服務的權利,該任意解除權是法律明文規定的,故訴訟委托合同中排除該權利的特約無效;[6]而另一派學者則認為該條款有悖公序良俗,因而無效。[7]在司法實踐中,各級法院對此處理觀點有所不同。有的法院認為任意解除權的排除條款增加了委托人的訴訟風險,有損社會利益,所以無效;也有部分法院認為排除該權利的特約是有效的。
上文已經論述過在商事委托中限制任意解除權的效力,所以對于該特約效力的分析可以商事委托為對照,從主體能力差異以及解除的必要性兩個方面展開。首先,在商事委托中,商主體雙方都具有良好的趨利避害能力,很少存在雙方專業能力懸殊的情況。但一般而言,在訴訟委托合同中委托人與受托人的法律專業素養存在差異。在訴訟過程中,若受托人行使任意解除權,此時委托人很難及時找到新的合適的受托人,可能會耽誤訴訟進程,影響受托人的利益;其次,在委托合同中,受托方商主體前期投入較大,并且對其期待利益難以衡量。但在訴訟委托合同中,由于受托人當前時段的投入通常與約定的報酬成比例,合同解除之后受托人仍能得到相應報酬,沒有對委托人的解除權進行限制的迫切需要。所以,在訴訟委托合同中排除委托人的解除權屬于無效約束。
盡管其他類型的有償委托合同與訴訟委托合同有所不同,不能將其直接適用在所有的委托合同中,但是可以類推適用。與民事關系相比,商業關系更加強調對意思自治和效率的追求,需要慎重考慮這樣的合同條款是否應該被允許。[8]但對于民事合同來說,意思自治受到的限制更大。并且民事委托合同成立更多的是基于情誼行為,以無償為原則,即使有償民事委托合同中約定了報酬,但除訴訟委托等特例外,通常情況下受托人并不以委托事務為業,對受托人給予特殊保護必要性較低。因此,在民事有償委托中,對委托人的限制特約原則上應當否定其效力。
民事委托合同中,受托人與委托人的任意解除權存在本質區別。除委托合同的信賴性外,有償委托中受托人任意解除權的正當性在于委托合同作為行為之債,受托人的行為義務難以強制執行。[9]對于限制受托人任意解除權特約的效力問題,應當進行細致的分析。
在有償民事委托中大致會遇見兩種情況,一種是委托人與受托人能力懸殊,另一種是委托人與受托人之間無明顯能力差別。在第一種情形下,若受托人行使任意解除權,委托人在短時間內尋找到合適的受托人有很大難度,還可能會耽誤事務進度,所以應當肯定該特約的效力。對于第二種情形,在民法體系中,除了不定期合同中的任意解除權和受托人的任意解除權之外,受托人并不享有此項權利,并且受托人并不存在特別保護問題,所以應當承認該特約的效力。此外,即使受托人認可特約的效力,這并不意味著他沒有機會從委托合同中解脫。當出現重大事故導致信賴關系雙方失去信任時,受托人可以行使重大事故終止權來解除合同。[10]或者當受托人的義務符合《民法典》第五百八十條規定的無法強制履行的情形時,受托人可以請求終止合同,承擔違約責任。
我國民事立法注意到了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在司法適用中的問題,對相關規定也做出了一定改動,但是這些改動并未回應理論、司法中關于任意解除權具體適用規則的爭論。因此,本文探討了民商合一或分立相關的爭議,主要針對民商關系在具體規則上的異同展開,提出了個人的觀點。認為在規范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時,應分別考慮民事、商事委托合同的適用,嚴格限制商事委托合同任意解除權的適用。對于排除特約的效力,須根據具體情況來確定。在民事有償委托中,約定排除委托人任意解除權通常無效,而排除受托人任意解除權通常有效。在民事無償委托中,該特約無效,而在商事委托中該特約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