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故發生后,我幾乎沒吃過飯。我寧愿能有那種只要吃一次、幾天就不會再餓的藥。抑郁和自殺傾向在事故發生10年后毫無征兆地集中爆發,原來創傷后應激障礙的潛伏期可以這么久。”
打車時遇上邊開車邊追劇的司機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祝你永遠不會了解。
一開始,我以為司機大叔在聽廣播劇,直到發現一遇上紅燈,大叔就急不可耐地把腦袋埋進面前小小的手機屏幕里,才弄明白他在追劇。我提醒大叔綠燈了,他才不情愿地抬起頭,甚至舍不得按下暫停鍵。雖然目視前方,但顯然耳朵還在努力為劇情站崗。
震驚之余,難免好奇:什么樣的影視作品能有如此吸引力,讓一把年紀的突尼斯大叔沉浸在追劇的快樂里?
“土耳其劇。”大叔惜字如金,目光堅定地鎖死屏幕里的愛恨情仇。
這是我在突尼斯工作期間,第一次親眼見證傳說中稱霸中東影視圈的土耳其電視劇的魅力。
土耳其電視劇簡稱“土劇”。老實說,不少土劇的劇情確實有些老土。比如,2022年初上映的熱播愛情劇《三姐妹》,主打的依然是偶像劇百用不爛的“先婚后愛”題材:
灰姑娘女主角在自己的婚禮上第一次見到高富帥丈夫,他卻已經心有所屬,愛的正是為兩人證婚的前女友。婚后二人朝夕相處、漸生情愫。盡管經歷了婆婆、前女友、前女友前夫等若干NPC九九八十一難式的阻撓和考驗,男女主角的心還是像磁鐵的S極和N極一樣,無法反抗偶像劇的科學規律,最終牢牢地吸在了一起。
2005年播出的土劇《白銀》也是相似題材,不過這部劇的影響力非常夸張,《白銀》大結局光是在阿拉伯國家的觀看人次就超過了8500萬。
寫到這里,好怕讀者拍案而起:此類劇情不就是肥皂劇的眾多套路之一嗎?
確實,土劇套路滿滿。初代韓劇三寶“車禍、失憶、治不好”在最新上映的土劇里依然找得到。同時,土劇在視覺和配樂上都追求飽滿華麗,高顏值演員和經常作為故事背景的土耳其名勝古跡均是土劇的重要賣點。
此外,在篇幅上也絕不輕快。土劇是世界上單集時長最長的電視劇之一,平均每集在120分鐘至150分鐘,動輒幾十集甚至上百集,有時還會連載好幾季。
這就是濃墨重彩的土劇。
除了愛情劇,歷史劇也是土劇非常拿手的重要類型。比如,2011年播出的現象級作品《輝煌世紀》,以奧斯曼帝國鼎盛時期在位的蘇丹蘇萊曼一世和皇后的故事為題材,在2011年到2020年間共播出4季,投放到了45個國家和地區,覆蓋人群超過2億。
目前,土耳其作為電視劇出口增長最快的國家之一,成功把土劇出口到歐洲、中東、中亞、非洲、南美、北美等近150個國家和地區,在全球擁有5億觀眾。2018年,土耳其一躍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電視劇出口國,土耳其制作公司在全球所有進口節目中占有25%的份額。
那么,情節總帶有幾分老套的土耳其劇,在世界范圍內受到如此廣泛喜愛的秘訣究竟是什么呢?
伊斯坦布爾比爾基大學傳播學院教授Asli Tunc認為,土劇除了反映催人淚下的婚姻愛情故事,還涉及諸如婚前性行為、三角關系、裸體以及現代世界婦女權利等更多存在于西方電視劇中的“更西化”情節,這些情節被中東觀眾視為“進步和解放”。
據不完全統計,2006年至2014年期間,阿拉伯國家各大主要電視臺播放共計65部土劇,在其進口電視劇市場中占有率一度超過70%。
而在拉美的走紅,則更多來自于當地觀眾對土劇中展現的傳統價值觀和家庭觀念的共鳴。2016年,BBC發布的題為《土耳其劇為何在拉美流行》的調研報告顯示,相同或相近的家庭觀和婚戀觀是土劇迅速在拉美地區大受青睞的重要因素。
《經濟學人》去年底的一份報告顯示,目前土劇三分之一的海外收入來自拉美,比其他任何地區都多。
兼容并包,既宣揚伊斯蘭世界的價值觀和文化傳統,又摻雜西方生活方式和新的社會議題,也難怪土劇能成功征服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
至于如何能做到這一點,聯想一下土耳其身處東西文明交匯處、前身是橫跨歐亞非三大洲、存續600多年的奧斯曼帝國,其文化作品中呈現出的兼收并蓄似乎就可以解釋了。
1299年,奧斯曼帝國建立,到了17世紀極盛時期,其疆域西達直布羅陀海峽,東抵里海及波斯灣,北及今之奧地利和斯洛文尼亞,南及今蘇丹與也門。伴隨著領土向外擴張,奧斯曼帝國促進了伊斯蘭教在世界上的第三次大傳播。在其存續期間,不止一次實行伊斯蘭化與現代化改革,使東西方文明的界限日趨模糊。
從建立到極盛,奧斯曼帝國花了近400年的時間。而土耳其從開始出口電視劇到成為世界第二大電視劇出口國,嚴格來說花了不到20年時間。雖然說這兩件事沒什么可比性,但以土耳其如今的國家體量來說,土劇出海的成就確實是蠻厲害的。上世紀90年代以前,土耳其零星出口了幾部劇,且其海外成績不會讓人與其今天的電視劇大國地位建立任何聯系。真正的變革性轉折得從90年代之后,土耳其走上自由主義經濟改革之路說起。
在時任總統厄扎爾的私有化戰略指導下,土耳其通過憲法賦予私營廣播電視機構合法地位。在這一階段,后來被人們稱作為“土耳其五大傳媒集團”的私營廣播電視機構相繼成立,傳媒影視產業得到快速發展。
隨著私營電視網絡開始接管公共電視頻道土耳其廣播電視公司(TRT),盈利能力成為電視行業的指南針。內容的爆炸式增長引發了激烈的收視戰,高峰時期幾乎一半的影視作品在六集之后因無法保證收視率而被取消。
新世紀初,土耳其國內經濟危機在擴大失業人口的同時,也進一步擴大了國民對電視劇的需求,促進了傳媒產業進一步發展。此外,土耳其政府開始有意識加速土劇出海:2010年,土耳其外貿部開始向電視劇生產者提供財政援助,并對潛在電視劇投放海外市場進行考察。
在《白銀》《一千零一夜》《輝煌世紀》等爆款劇陸續打開多個海外市場之后,土劇進入良性循環發展階段:
從吃政府補貼、以便宜量足的優勢出口,到海外市場播出黃金時段的香餑餑;從2001年平均單集出口定價30美元,到現在的單集12萬美元;從2004年總出口額不到1萬美元到2020年的超過5億美元。
但可觀的經濟效益還不是土劇出口最值得稱道的地方,土耳其人最看重的,還是土劇出口顯著提高了土耳其的文化影響力。
2021年7月,據土耳其《每日晨報》報道,自土劇在南美洲哥倫比亞熱播后,不少哥倫比亞觀眾開始給他們的新生兒起土耳其名字。居住在哥第二大城市麥德林的家庭主婦Dioni Martinez接受阿納多路通訊社(Anadolu Agency)采訪時表示,在觀看土劇了解到茶在土耳其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后,他們家也開始嘗試品茶,“如今茶已經成為我們家最喜歡的飲料之一。”

突尼斯Esprite大學數字化營銷專業學生Rahma說,對土劇的喜愛讓一些突尼斯人開始學土耳其語。“尤其是喜歡追劇的女孩子,包括我自己”,Rahma說,因為土耳其語和阿拉伯語中有大量的相近單詞,學起來并不難,她和朋友們聊天時還經常會摻雜著一兩個土語單詞。
土劇掀起的土耳其文化熱也進一步帶動了土耳其旅游熱。2018年,國際流媒體巨頭網飛(Netflix)推出的第一部土耳其原創網飛劇集《守護者》播出。這部以伊斯坦布爾為背景的現代奇幻劇在全球擁有超過2000萬觀看次數的同時,旅行團也應景推出“網劇實地線路打卡之旅”。
土耳其統計研究所(Turkish Statistics Institute)的數據顯示,2019年,土耳其接待了5190萬游客,較上年增長13.7%,其中86.2%是外國人,13.8%是居住在國外的土耳其公民,而全年旅游收入也達到了創紀錄的345億美元。
如果說土劇已經征服世界,多少不夠嚴謹,也許“征服第三世界”更能概括土劇目前的發展階段。當然,讓土劇出海去到更遠的地方,確實是土耳其政府近些年來的雄心壯志。
2019年末,為吸引更多國外劇組來土耳其取景拍片,傳播土耳其歷史和文化價值觀,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首次推出“拍在土耳其”計劃(Filming in Turkey),提供其在土耳其境內花銷最高30%的補貼。

2022年4月,土耳其商務部擬定戰略計劃,利用電視劇、電影和數字游戲來提高土耳其出口產品知名度。該戰略旨在擴大出口范圍,并增加對18個遙遠國家(distant countries)的出口,包括美國、澳大利亞、巴西、中國、韓國、印度、日本等。土耳其常年作為地區沖突的重要調解國,對于國際影響力向來重視。尤其是2022年2月的地區沖突發生以來,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一直將自己塑造為,唯一能夠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充當調解人的角色,這也反映了該國爭取獲得更多外交影響力的努力。由此來看,對土劇能帶來的國家文化軟實力的提高,土耳其政府自然十分重視。
不過,土劇出海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一路走來還是遭遇了不少困境。
比如,以中東多國為代表,正在從政府層面抵制土耳其劇給本國帶來的越來越深刻的文化輸出。
2018年,在土耳其和一些海灣國家外交關系出現裂痕之際,總部位于迪拜的中東和北非最大私人廣播公司中東廣播中心(MBC)宣布停止播放所有土耳其劇。值得一提的是,MBC是2007年第一家將土劇引入阿拉伯家庭的阿拉伯廣播公司。埃及《金字塔報》區域和戰略中心土耳其事務部主任Mohamed Abdel Qader認為,MBC此舉具有政治性,強調這主要是為了遏制土耳其近年來在中東地區日益增長的文化軟實力。與此同時,MBC集團發言人Mazen Hayek直言,在中東地區封殺土劇可能為阿拉伯國家的國產電視劇提供發展空間,“這是阿拉伯電視劇與土耳其劇競爭的好機會”。
而土劇讓中東國家尤其警惕的,是其歷史劇中無處不在的“奧斯曼幽靈”。2021年,土劇《帝國崛起:埃爾圖魯爾》第五季播出。這部劇從2014年12月開播,已經播出到第五季,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進一步名聲大振。到目前為止,第五季在全球的觀看量已經超過30億次,被翻譯成39種語言。
然而,阿聯酋、沙特和埃及等多個國家禁播第五季《帝國崛起》。埃及最高宗教當局甚至頒布了伊斯蘭教令(Fatwa)來封殺這部劇,指責其“在中東復興奧斯曼帝國,向中東輸出由土耳其領導穆斯林世界的觀念”。
而2019年MBC出品的《戰火王國》,被普遍認為是沙特和阿聯酋對標《帝國崛起》,在文化領域對土耳其的反擊,解構這些年土耳其電視劇對奧斯曼帝國的無限美化。
除了面臨海外國家的抵制,土劇發展也遇到了自身的創作瓶頸,其國內吸引力出現下降趨勢。2018年,土耳其高校聯盟聯合完成的題為《大學生群體觀劇習慣》的調研報告顯示,78%的大學生選擇觀看外國電視劇,只有22%的群體選擇觀看本土電視劇。
受訪大學生群體對土劇的批評主要集中在頻繁的暴力鏡頭、嚴重的同質化傾向、冗長的單集劇情時間和拖沓的劇情節奏這四個方面。
在以西方審美和價值觀為主導的傳媒產業里,土耳其電視劇能夠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確實難能可貴。土耳其也非常重視將文化軟實力發揮到更廣闊的外交領域,同時實現其文化振興夢想。新時期,土劇面臨新的內外競爭,也需要進行自我革新,應對重重挑戰。
在梳理土劇發展史的最后,我還想講一部名叫《愛的邊界》的土劇。這部以跨國戀愛為題材的電視劇2004年播出,它曾引發的熱潮和討論,像土劇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有趣小插曲,讓人們開始思考一時之間被學者調侃為“肥皂劇外交”的真正含義。眾所周知,土耳其和希臘的外交關系常年不算和睦,但這部《愛的邊界》講述土耳其和希臘年輕人之間戀愛故事的土劇,卻讓土耳其首次出現在希臘電視上,而且不是作為敵對新聞報道的主角出現。

《愛的邊界》主要講述了,一位貧窮的土耳其果仁蜜餅(巴克拉瓦)制造商的女兒與一位希臘造船大亨的兒子陷入愛情的故事。這部愛情輕喜劇讓人耳目一新。色薩利大學的文化人類學家Papailias寫道:“土耳其父親得知女兒的希臘情人后,吃了一整盤果仁蜜餅,而不是跳崖自殺(就像其他類似希臘連續劇中可能會展現的那樣)。后來岳父和公公之間還就西洋雙陸棋是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發明的而發生爭執,一個路人告訴他們這是波斯人的發明。”
當時,這部劇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兩國之間的緊張氣氛,給了兩國民眾認識彼此的機會,還引發了希臘人前往土耳其旅游的熱潮。這部劇也很難不讓人聯想到2019年韓國制作播出的《愛的迫降》——被迫在朝鮮降落的韓國財閥繼承人尹世理,與守護并愛上她的朝鮮人民軍軍官李正赫之間跨越國界的愛情故事。
當然,外交之復雜,非我能理解。只是這曾經在希臘出現的土耳其文化熱,也確實讓大家看到了一種可能性。
話又說回來,雖然很多土劇格調不高,但土劇的發展和探索之路顯然是蓬勃的,大江大海、泥沙俱下。也許從任何維度衡量,傳統意義上的土劇都不具備很高的藝術價值,故事是假的,是虛幻的,但帶給人們的快樂是真的。
(來源:瞭望智庫)

責任編輯/張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