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 （組詩）

楊澤西

雪

天空通過雪把內(nèi)心的空轉(zhuǎn)述出來

只有少數(shù)人讀懂了這種語言

多數(shù)人通過水去理解天空和自己

下雪，是因?yàn)樘炜沼斜磉_(dá)的欲望

鳥停在樹上，成為雪的休止符

停頓中，往往有最真實(shí)的回聲

雪一片一片下著

如同在完成一部巨作

一個雪人在書中被塑造出來

它模擬著人的形狀和姿態(tài)

仿佛我們就是雪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

然后被陽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帶走，慢慢消失

最后什么都沒有留下

唯有語言，被心靈翻譯出的語言

永遠(yuǎn)留在了大地上

而詩，是內(nèi)心的語言，內(nèi)心的雪

它塑造著一個人靈魂的形狀

在詩中，他聽見并確立自己

斜 坡

桉樹在自身的安靜中獲得了鳥雀

在沉默中你能感到樹枝輕微的痙攣

光從樹葉的縫隙里滑落到地面上

螞蟻鉆進(jìn)落葉形成的廟宇之中

土地有心結(jié)的地方便有了斜坡

后來風(fēng)帶來了草籽，草帶來了蟲卵

斜坡便打開了自己

有時你看到斜坡是向上的

有時又是向下的

斜坡一直在那兒

并未提升自己的高度

它只是在自己內(nèi)心的平面里傾斜

生活里沒有高山

我們一生都在攀爬自身的陡峭

活 著

蜜蜂的身體里含有毒針

魚的身體里長有利刺

蝴蝶的美是一種危險

為了守住甜，蜜蜂交出了自己

為了自由吶喊，魚刺卡住了喉嚨

而活著，本身就是誘餌

一枚釘子為了刺穿黑暗看見光

陷進(jìn)墻壁里再也拔不出來

為了證明自己活過

我把詩的釘子嵌進(jìn)了肋骨

刺 槐

風(fēng)消失后，刺槐陷入了

葉子各自沉默的孤獨(dú)

但風(fēng)不是樹的語言

它的陰影才是

偶爾有鳥鳴

作為它的修辭被我們聽見

但我們聽見的

并非是刺槐想要說出的

在陰影中，你能聽到

刀斧砍伐木頭的聲音

那聲音來自過去和現(xiàn)在

也可能來自我們的體內(nèi)

但在陽光下你只能聽到風(fēng)聲和鳥鳴

一棵樹很難表達(dá)和成為它自己

多少年了，刺槐一直都站在這里

緊緊守著內(nèi)心里的那些雪

柿 子

如果秋天變冷

柿樹就會在枝頭掛起燈籠

橘黃色的燈光

溫暖空氣和人們的眼睛

一想到冬天即將來臨

鳥兒們還沒有搭建它們的巢穴

青草就止不住地枯

枯到?jīng)]有重量

鳥兒就可以輕易銜走

一想到有些蟲蟻和小獸

還在忍受寒冷和饑餓

一些柿子就奮不顧身地往地面上跳

總有一些人還深陷在困境里走不出來

就像一顆被藏進(jìn)麥垛的青柿子

四周全是黑暗，但最后

它仍會慢慢成熟，變甜

河 流

如果非要確認(rèn)一條河的源頭

我愿意相信它最開始就是

人間的一條裂縫，一道傷口

需要水來縫合

時代的雨水從一首詩里傾斜下來

于是一條河流容納了

一段歷史的淚水和回音

承載著萬物的倒影

一條河的命運(yùn)就是永不停息地流動

就像西西弗斯不斷地推動石頭

而詩歌就是無數(shù)詞語不斷地站出來

去完成它自己

河水是這世上最柔軟的事物

詩歌是一個人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有一條河流

它在深夜里靜靜流淌

露 水

清晨的露水為跋涉者所見

褲腳里浸滿了昨夜小草的心事

走著走著，露水慢慢變成了天上的云

云知道的事我們未必知道

比如我們看到的云

其實(shí)是人間蒸發(fā)掉的淚水

每一個躲在黑夜里哭泣的人

都曾是受盡委屈和苦難的人

他們把淚水偽裝成了露水

一滴露水就像一個嬰兒

它用哭聲表達(dá)自己

而長大后的我們已喪失了這種技能

每滴露水里都倒映著生命的縮影

萬物皆有忍耐和難言之苦

它們借露水完成了一次哭泣

寫 作

牧羊人在等待著最后一只白羊啃食青草，

等它吃飽了他們就能夠一起回家。

牧羊人扔掉繩索拿起刀具，就變成了屠夫，

屠夫被大雪覆蓋最后又會變成白羊。

他們都是為了活著，為了填飽肚子。

而作為人的羞恥在于他是以上三者。

想到齊白石不曾出名時，

用自己的畫去換農(nóng)夫的白菜，

而農(nóng)夫并不答應(yīng)，

后來齊白石的畫能換萬畝白菜。

我當(dāng)然希望一首詩能抵萬兩黃金，

這不是寫作令人羞恥的地方，

羞恥的是我既沒有救出我自己，

也沒能把白羊脖子上的繩索取下來。

孤 島

是很深的那種大海的蔚藍(lán)

形成的孤獨(dú)，吸引著它

讓它決定分裂出另一個自我

群山被它慢慢推開

只有它留了下來

成為自己的中心

成為一座孤島

作為海的傷口

它容納一切海的低吟

和呼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