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你的頭發吧

李晴

天空的慍色恍恍惚惚地傾瀉了下來，層層疊疊的云朵背上行囊，爭先恐后地踏上了未知的行程，于是，淅淅瀝瀝的秋雨就這樣來臨了。

我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強迫自己從手中不盡如人意的成績單上移開視線，透過朦朧的百葉窗，靜靜凝視著雨水熔鑄的世界——學校里面是有山的，遠遠看去，山形若隱若現，仿佛是書法家收筆時洇染的一縷微墨，不合常規偏偏又渾然天成，你盡可以看得到山坡上深淺錯落的綠意，就像夜空中明暗交疊的繁星，逐漸延伸、擴張成一個巨大而又深邃的黑洞，悄無聲息地蠶食著我的煩躁和無措。近處便是一條蜿蜒的河流，這河流并非天然形成，卻和校園中參天的古樹相得益彰。絲絲秋雨在林間飛躍，玩耍累了便躺在古樹的臂彎里休憩。樹林的枝丫就是一個個天然的搖籃，雨滴順著樹枝匯入小河，恍若傾吐著情人之間悄聲的愛語，仿佛自創世時起，它們就在相互依偎著了。

忽地，這短暫的清閑又被嘈雜的人聲擾亂，我收回了目光，又放下了自己的頭發。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病態地依賴著我的頭發。這并非是在發梢上施加理發師的魔法，而是將頭發編織成一個天然的繭房，將淚水隱匿在發絲之后，懸掛起一把永遠無解的心鎖。

對我而言，成長不是一個緩慢漸進的過程，它更像是一個平地驚雷，訇然炸響在我的耳邊，用兩只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領，大聲地說：“你必須即刻就啟航！”沒有預告，沒有過渡，更沒有蹣跚學步時父母耐心的引導和激勵的話語，只是將還在成長中的小樹生拉硬拽，點綴上那諷刺感十足的繁花似錦。這個無形的套子讓我無法呼吸，就像給一個孩子畫上了成熟美艷的濃妝，滑稽可笑卻又無可奈何。隱匿在人群中，自己就在繁密的頭發后默默地傾瀉著痛苦和無可言說的無措。哭聲不再盡情，情緒不再放肆，我逐漸習慣并喜歡上了這種發泄的方式，無需擔憂深夜飲泣會打擾我的友人，更無需困擾聲音是否會被察覺，因為熙攘的人群就是最好的掩蓋色。在一個不知晴好的天氣里，端坐在小小的板凳上，凝望著遠山黛色，將自己的表情龜縮在層疊頭發編織的殼中，再隱忍、壓抑地發泄個痛快。這不也是有趣的反差——人群走走停停，嘈雜的聲響充斥著生命的百感千言，用頭發編織出一個多維度的獨立空間，我只需和自己周旋。在這小小的一隅，內心的悲鳴紛至沓來，只有遠處的山峰與我遙相一望，是了，這世界能懂我的，往往只有這些不可言說的靈物。

于是行走在高山長河中，歡愉的心情總被隱隱的愁思纏繞。它就像永遠不會浮現的謎底，像永遠不會被拂去的紗帳幔簾，你知道它遮擋住了什么，可是你伸出的雙手永遠碰觸不到終點和被遮蔽的光明。不知從何時起，我已經喪失了任憑思維漂浮沉溺于夢境的能力。迄今為止的人生，我都在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奔跑，“努力才能成功”的觀念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壓得我無處哭訴。失敗成了不可饒恕的錯誤，而不夠努力永遠是失敗的原罪。在數次的磕碰摔打之中，我已經明白這是一個偽命題。既非天才之資，又何必苦苦把握本不屬于我的人生？作為一個活在世界上就已經耗費掉幾乎所有氣力的普通的人，我為什么要承受那些不匹配我能力的期望？經年累月，沒有方向的馬拉松就像深夜潛伏的猛獸，蹲伏在我的腿邊，處心積慮地尋找將我一擊即潰的良機，它在我千瘡百孔的內心四處撕咬。

每當我想去探尋自己的道路的時候，那些所謂的既定的經驗范式就會給我以巨大的打擊，因為和大眾眼中的方向背道而馳，所以這些質疑、否定乃至諷刺就會將我拉回“正道”，在一天一天的撕扯和矛盾中，我只得病態地隱藏在頭發編織的天然屏障中，一邊渴望，一邊退縮。此刻，手中《幻影書》里的文字的溫度不斷升高，簡直要將我燙傷，它不停地在朝我吶喊著：“生命是一場幻夢，現實是一個虛構和幻覺的世界，一個憑空捏造的產物，一個你所想象的一切都會成真的場所?！奔热绱耍€有什么讓人懼怕的呢？既然生命是一場幻夢，是一張被精心編制的大網，那世俗眼中的失敗又算得了什么？！過你自己的人生！過你自己的人生！也許只有撥開頭發，才能穿過萬重海市蜃樓，找到人生的至境。

清冷的秋雨仿佛是炙熱的火焰，在我的心底燙開了一個大洞，就像溺水瀕死的人發現了一塊浮木，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貪婪而拼命地品嘗著希望的味道。也許撥開頭發需要面臨萬千阻力，又或是經歷新一次的失敗，但是秋雨的聲音是那么澄明清澈，清晰到震耳欲聾，她告訴我——醒來吧，秋雨過后的世界，又是新的世界了。

（濟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