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

劉玉平

阿泰出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河東村，從小就喜歡文藝表演。讀小學時，他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干。課外活動時，他和同學們在學校祠堂里排練；節假日的晚上，就到村里各個生產隊去表演。表演時，曬谷場上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社員們坐在板凳上，嗑著零食，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觀看。“阿泰真會演戲！”聽到鄉親們夸贊他，阿泰心里樂滋滋的。

那時，文藝宣傳隊表演的節目，主要是《沙家浜》《紅燈記》《紅色娘子軍》等八個革命樣板戲中的片段或歌曲。有時，他們也會拿著竹板表演時政色彩濃厚的快板。表演快板要熟記臺詞，阿泰便一大早起來坐在家門口大聲朗誦，比讀課文還認真。住在隔壁的民辦教師永華哥看見了，就告訴了校長，校長在大會上表揚了他，這讓阿泰很受鼓舞。

每年元旦，公社都會舉辦一次全社中小學生文藝匯演。阿泰每年都期盼它早日到來，因為那天晚上，他不但可以在千人大禮堂里一展自己的才藝，還可以飽吃一頓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很少吃到的由豬肉、豆腐、瓠子、大蒜烹煮成的美味燴菜！

有一次，為參加全縣小學生文藝匯演，公社教育辦從各村小學抽調了一批文藝骨干集中培訓，阿泰有幸成為其中一員。匯演那天晚上，阿泰穿戴著特制的大蓋帽和列車員制服，氣昂昂往臺上一站，獨唱了一首《紅燈記》中李玉和演唱的歌曲《渾身是膽雄赳赳》：

臨行喝媽一碗酒，

渾身是膽雄赳赳。

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萬盞會應酬……

大家都說，阿泰的打扮、表情和唱腔，活脫脫一個“小李玉和”！這個節目榮獲了一等獎，他本人也被評為“優秀演員”。那時，他的人生理想，就是長大后去考縣劇團，成為一名專業演員，跳出“農門”，吃上“國家糧”。

阿泰讀五年級時，恰逢粉碎了“四人幫”，科學的春天到來了。學校不再重視文藝宣傳隊，轉而重視讀書考試了，但阿泰仍癡迷文藝表演。讀中學時，有一個贛南師專音樂系畢業的年輕老師叫陳天華，吹、拉、彈、唱、舞，樣樣精通，阿泰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一有時間就往他房間跑。就這樣，阿泰學會了自制竹笛，二胡拉得也十分精彩。在一次學校文藝晚會上，他身穿長衫，戴一副墨鏡，打扮成瞎子阿炳的模樣，用二胡獨奏了名曲《二泉映月》，那意境深邃、優美悲惻、扣人心弦的旋律，震撼了全校師生。此后，同學們親切地叫他“阿炳哥”。

高考那年，阿泰報考恩師讀過的贛南師專音樂系，專業分過了，可惜文化分沒過，因而落榜了。后來，他去報考縣劇團，又因非城鎮戶口沒被錄取。阿泰的演藝理想接連碰壁，他只好回到鄉下，當了一名“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

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村民告別了缺衣少食的時代。物質生活富裕了，精神生活也要跟上，于是，鄉里組建了一支農民業余文藝隊，農忙時勞動，農閑時排練，節假日時表演。熱愛演藝的阿泰，便成了其中的重要一員。河西村的一個名叫玉梅的漂亮姑娘，有一副“金嗓子”，也參加了這支文藝隊。在一次參加全縣農民業余文藝匯演時，由阿泰二胡伴奏、玉梅獨唱的《二月里來》榮獲了一等獎，后代表縣里參加全區農民業余文藝匯演，又獲得了一等獎。他們在收獲成功的同時，也收獲了愛情，墜入了甜蜜的愛河。

玉梅把有了對象的事告訴父母，卻遭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父親說：“現在都講誰掙了多少錢、誰發了多大財的時候了，一個男人沉迷演戲有什么出息！”母親說：“你不和他斷絕關系，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女兒！”為拆散他倆，父母勒令玉梅退出文藝隊，不久就把她嫁給了石壩村村支書的兒子。這村支書的兒子比玉梅大五歲，正紅火地經營著全村唯一的磚瓦廠。

出嫁前的一個晚上，玉梅在芳草萋萋的河畔最后見了一次阿泰。晚風輕拂，星光閃爍，河水低吟。在盈盈淚水中，玉梅告別了自己的初戀情人。

阿泰身心受傷，不久也離開了農民業余文藝隊。他南下深圳打工，先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后承包了文化公園門口的停車場，賺取了第一桶金。他利用這一桶金，入股投資了一家輪胎廠，十年后又獨資創建了“樂韻牌”自行車廠，成為身家上億的大老板。他在深圳買了豪宅，娶了漂亮媳婦，生了一對可愛兒女。他富不忘本，熱心家鄉公益事業，還特別設立了一項“藝術獎學金”，獎勵考取了藝術類院校的家鄉學子。

一天上午，阿泰正在總經理辦公室審閱報表，女秘書領進一個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小伙子一進門就親熱地喊他“阿泰叔”。“你是？”“我叫筱東，是我媽叫我來找您的！”“你媽？”“我媽叫玉梅。”“玉梅？！”阿泰驚訝地從紫檀椅上站起來。

原來，玉梅嫁給村支書的兒子后，過了一段衣食無憂的日子。后來，當村支書的家公去世了，丈夫經營的磚瓦廠也因上級要求“退窯還耕”停辦了，她自己又患了乳腺癌，為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還負了不少債。臨終前，她愛憐地對走投無路的兒子說：“去深圳找你阿泰叔吧！”

阿泰兩眼濕紅。他拉著筱東的手說：“孩子，你就跟著叔干吧！”

后來，阿泰年紀大了，把公司交給了兒子打理，筱東成了兒子的得力助手。阿泰帶著妻子回到鄉下老家，在一座風景秀麗的小山下蓋了一棟別墅。平時他在家養養雞，種種菜，栽栽花，逗逗鳥。此外，他就拉拉二胡，唱唱年輕時唱過的老歌。他自拉自唱最多的一首歌曲，就是當年和玉梅合作表演過的《二月里來》：

二月里來呀好春光，

家家戶戶種田忙，

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

多捐些五谷充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