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旎
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00
孫蕾在《談近年來的恐怖片》中將當代恐怖片的亞類型分為鬼片、校園恐怖片、精神變態者、怪獸和異形片。“經典恐怖片通常一開場便展示暴力對正常秩序的破壞,而這種暴力往往來自于一個采用超自然或異類方式進行侵擾的魔鬼。”[1]與經典恐怖片相比,當代恐怖片已經將“恐怖”注入日常生活的世界中,并且強化了一種近乎偏執狂的世界觀。《孤堡驚情》與《馬柔本宅秘事》都在日常生活中加入神秘、驚悚元素,放大一些“超自然”現象,講述圍繞家庭和生活的恐怖故事。
張詩怡將《寂靜之地》歸為“非典型恐怖片”[2],認為其與以制造刺激的恐怖感為目的的傳統恐怖片不同,而是憑借著新穎的聲音設定與設計,融合驚悚與溫情,意在展現出家庭的愛與責任。《孤堡驚情》的編劇桑切斯執導了《馬柔本宅秘事》,且前者的導演巴亞納擔任后者的制片人,較為相似的主創人員使兩部影片在內容和表現形式上有部分相似之處。兩部電影的表現形式都與傳統常規的恐怖片有所不同,在營造恐怖氛圍的同時,似乎更想突出“驚悚”之下的親情內核,以一種反差的柔情和溫暖作為結尾。
《電影色彩》一書中提及:“色彩本身的自然功能和電影色彩的表現價值,在銀幕影像世界里同等重要,也可以說是融為一體的。然而,電影色彩是一種動態的色彩,不僅融于劇中人物的表征,更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延和物化。同其他藝術色彩相比,這是電影色彩所獨有的。”[3]自彩色電影出現后,電影色彩的運用由僅作為基礎的造型手段,逐漸向情緒表達、寓意象征偏移,作用更加豐富多元。《孤堡驚情》與《馬柔本宅秘事》的色彩運用既有傳統恐怖片的風格體現,也因獨特的主題內涵,增添傳統恐怖片鮮有的色彩元素。
“不同色彩可以引發人類產生不同聯想,這種聯想或具象或抽象。色彩暗示出情緒、含義和思想,從而產生具有感人力量的象征功能。”傳統常規的恐怖電影為了營造陰森、詭異、驚悚的氛圍,通常會呈現照度較低的畫面,帶給觀眾難以看清的未知的恐懼。黑色,及接近黑色的深色是恐怖電影畫面中較常使用的色彩,黑色象征黑暗、邪惡、未知、肅穆,也時常與死亡掛鉤,這使常規恐怖片往往通過大面積的深色色塊使觀眾陷入不可知的恐懼感之中,如《死寂》或《電鋸驚魂》里多次在黑暗中出現的人偶、《孤兒怨》中在昏暗房間內神情駭人的伊斯特等等。《驚情四百年》更是因吸血鬼題材,設置并展現了大量黑夜場景,環境的大面積黑色配以燈光、服裝的紅色,詭秘、驚悚之感油然而生。
《孤堡驚情》中,這種恐怖片較為常規的色彩分布同樣常見。西蒙從“伙伴”處得知自己并非父母的親生孩子,且患有先天疾病,在與父母交談時,他以一種蜷縮的姿勢坐在暗綠色的單人沙發上(圖1),背后是深棕色的柜子,身著深藍色上衣的他幾乎與沙發融在一起,被陰影吞沒。大面積的深色使西蒙看起來更加弱小壓抑,仿佛被死亡籠罩,畫面中唯一的亮色是桌上的一杯橙汁,然而它的作用是幫助年幼的西蒙服下藥物,絕望與無力感充斥著整個畫面。母親勞拉為召喚亡魂助其找到兒子西蒙的下落,在屋內與兒時“伙伴們”玩起了童年的游戲。屋內僅有一盞幾乎沒有任何照明作用的昏黃臺燈,清冷的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滲在已老化的深色地板上,映出勞拉發白的側臉輪廓,幾乎滿屏的黑色使氛圍異常緊張。在《馬柔本宅秘事》中,閣樓如同孩子們心中囚禁惡魔的地獄,通往閣樓的樓梯通過深灰色和暗綠色凸顯出空間的破敗和陰森。當比利(實則是杰克)進入閣樓取出存放巨款的鐵皮盒時,他置身于黑暗中,閣樓中的“惡魔”不知身在何處,只有擦亮的火柴發出微弱的光芒,使他的臉被照亮,其余都被黑色籠罩,不安的情緒除了能從神情中被捕捉,也四散在周身的黑暗里。

圖1 電影《孤堡驚情》
除黑色外,綠色、白色等顏色也是恐怖片常用的色彩元素。綠色象征詭異、離奇,白色象征肅穆、冷峻。《孤堡驚情》在通靈段落中使用綠色作為通靈錄像的色彩,配合高噪點,通靈過程中的詭譎、靈異氛圍得以展現。當勞拉找到孤兒尸骨時,粉塵和骨灰將地面甚至她的臉染上白色,呈現出恐怖效果。《馬柔本宅秘事》中,母親的房間內有大片的白色和深褐色家具墻飾,母親即將離世時,白色的窗簾垂掛在黑色的床柱上,似在吊唁,帶來死亡逼近之感。
主要人物服裝色彩的構成也間接暗示了人物情緒以及環境氛圍。《孤堡驚情》中,西蒙的服裝出現紅色、藍色,這是兒童服裝中出現較多的顏色,表現出孩子的天真活潑,而卡洛斯夫婦的服裝顏色以黑、白、灰為主。但當西蒙結識“看不見的伙伴”,得知身世真相后,他的服裝轉為深色,象征西蒙變得心事重重。《馬柔本宅秘事》中,主要人物們出場時,他們的服裝幾乎全身都是黑色,暗示他們依舊被父親陰影所籠罩。當依次跨過那條線,意味著將糟糕的記憶留在過去后,白色、藍色等較為鮮亮的顏色在他們的服裝中出現。
“作為電影基本視覺元素之一,電影色彩在展現其主觀表現性特征時,被創作者視為參與影片敘事的重要角色。”[4]《孤堡驚情》和《馬柔本宅秘事》作為非典型恐怖片,驚悚駭人并不是其創作者意圖展現的主題核心,家庭和親情的可貴、溫暖與希望才是這兩部影片的深層表達。所以在轉折之后,電影的色彩出現了一些常規恐怖片中難以看到的暖色,推動故事從驚悚、詭異向溫暖、柔情轉變。
《孤堡驚情》中,最終勞拉發現西蒙早已在地下室跌落樓梯而死,她緊抱西蒙的遺體來到臥室窗邊,在悲痛中服下大量藥物,此時畫面突然變得明亮起來,她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年久失修的燈塔開始閃爍,西蒙和兒時的伙伴們都“活”了過來,圍聚在暖黃燈光籠罩的窗邊。隨即畫面色調變暖,落日的余暉的橙黃色鋪滿整個畫面。影片也進入尾聲,失去妻兒的卡洛斯身著棗紅色毛衣在墓碑前獻上一支紅玫瑰,他走進臥室,那也是勞拉最終服藥的地方,陽光使窗簾呈現暖黃色,當卡洛斯彎腰拾起地上的項鏈,光線變得明媚起來,臥室的門徐徐打開,在恐怖片中本應令人恐懼的一幕,在該片的結尾卻顯得極為溫馨。
《馬柔本宅秘事》中溫馨的片段更多,當杰克的愛慕對象及鄰居艾莉出現,畫面就變得柔和鮮艷。艾莉的服裝色彩以藍色、綠色和碎花為主,彰顯她的青春靚麗,也為杰克陰暗壓抑的生活增添色彩。當杰克與艾莉出現在同一畫框內,畫面的色彩基調大多一掃先前的沉悶,整個畫面變得明亮,色彩元素變得豐富。圖書館里,大地色系的木制書架與書籍占據畫面的絕大多數位置,帶給觀眾踏實、舒心的感覺,身著棕色皮夾克的杰克與身著綠色連衣裙的艾莉在書架旁擁吻,陽光透過大片的玻璃窗,增添畫面的暖意。草地上,杰克與艾莉依偎交談(圖2),畫面色彩鮮亮,藍色的海、白色的浪、黃綠色的草,后景中褐色的山,以及淡藍色的天空,營造出浪漫、愜意的愛情氛圍。這些段落與杰克家中的陰冷形成鮮明對比,不僅使馬柔本家庭的秘密越發深邃,充滿懸念,也為最終艾莉對杰克的拯救奠定基礎。影片的結尾,艾莉身穿酒紅色毛衣,陪伴在杰克身邊。酒紅色,代表著溫暖、沉穩和堅定,也正如艾莉言行所示。杰克則穿著淺藍色襯衫,在陽光下看著與弟弟妹妹們的合照,面帶笑意。淺藍色則預示著杰克不再如往日般緊張痛苦,內心歸于平靜。

圖2 電影《馬柔本宅秘事》
“電影色彩是一種動態的色彩,不僅融于劇中人物的表征,更是人物內心世界的外延和物化。同其他藝術色彩相比,這是電影色彩所獨有的。”[5]電影色彩的選取和運用,與其主題、情感以及揭示的問題有所關聯,通過對電影文本的色彩運用分析可見一斑。
《孤堡驚情》中,在孤兒院長大的勞拉將全部的愛傾注在西蒙身上,與丈夫卡洛斯悉心守護著他們的秘密——西蒙患有疾病且是領養的事實。卡洛斯夫婦帶著西蒙回到勞拉兒時的孤兒院,重建這座廢棄的“孤堡”,以幫助更多孤兒。也許在勞拉的記憶中,兒時與伙伴們在孤兒院游戲的時光是美好的,片頭畫面中明媚的陽光灑在草坪上,類似的場景在之后的影片中則呈現出低飽和度和低亮度的狀態,隱喻勞拉被領養后,孤兒院發生了可怕的事件,而這種陰影持續影響至勞拉一家搬入后。如上文所述,西蒙服裝色彩的改變也預示他內心的變化,從天真爛漫變得憂心忡忡,也為他之后出現的暴力行為做出合理的解釋。勞拉追隨孤兒們的亡魂來到托馬斯的“小屋”,托馬斯因先天畸形,只能戴著頭套生活在地下室,頭套是他最后的尊嚴與防線。黃色的燈光照在托馬斯筆觸稚嫩的畫上,他將孤兒院伙伴們視為朋友,可孩子們卻惡作劇般將他的頭套拿走,失去頭套的托馬斯無法如正常的孩子們一樣步入陽光之下,沒能離開海邊的洞穴,最終溺死在那里。托馬斯的母親,也是孤兒院的護工貝尼格拉因此將孤兒們全部毒死,并藏于小屋的墻洞中,由一個悲劇衍生至更大的悲劇。托馬斯和孤兒院的孩子們是善良的,濃黑的城堡深處依舊亮起了燈火,暖色的一豆燈火雖然沒有把整座城堡照亮,但指引了一位絕望的母親找到了自己的孩子。
《馬柔本宅秘事》也講述了一個悲情但溫暖的故事。母親帶著四個孩子為躲避虐殺的丈夫,躲避至家族老宅,可父親的陰影依舊如烏云般籠罩在兄妹四人的頭頂,影片的大多數畫面處于低飽和度狀態,黑色、灰色和暗綠色高頻出現。最擔心的事情依舊出現了,窗戶上的彈孔宣告父親的到來。杰克試圖與父親交易,交出錢款以換得生活的安寧,但在與父親的決斗中依舊落敗。當杰克趕到閣樓,為時已晚,比利、簡和薩姆永遠地離開了他。他在絕望中想飲彈自盡,此時畫面呈現昏暗灰青的色調,恍惚間杰克的耳邊又回蕩起家人歡聚時熟悉的歌聲,身后的帳篷內溢出橙色的燈光,杰克爬進帳篷,畫面色彩轉為暖色,他“看見”比利、簡和薩姆相互依偎睡得香甜。房門透出暖光色燈光,延伸至樓梯,仿佛在給杰克指引,四人在樓梯口牽手,燈光照亮杰克的臉龐,其余三人則位于暗處(圖3),暗示此時的比利、簡和薩姆已是杰克分裂出的三個人格,在杰克的精神世界中,他們依舊在一起,且永遠在一起。艾莉的服裝色彩鮮亮,就如同外界的陽光,照進杰克的“黑暗”世界,幫助杰克戰勝對父親的恐懼,最終擊敗“惡魔”,開啟陽光之下的生活。

圖3 電影《馬柔本宅秘事》
家庭、親情是這兩部影片共同展現的主題,母親的愛、兄弟姐妹之間的愛在這樣的恐怖類型電影中得以體現。“鬼魂”的出現不再只是發揮恐嚇的作用,而是給予主人公指引和力量,因愛團聚。
總體而言,《孤堡驚情》與《馬柔本宅秘事》的色彩風格偏向于寫實,極大程度地還原了片中人物日常生活的場景,兩部影片的故事都是圍繞一所住宅展開。《孤堡驚情》中是一座灰白色外墻淺藍色屋頂,被草地與濃密樹木環繞的歐式建筑,而《馬柔本宅秘事》并未通過較多的鏡頭語言展示住宅的全貌,但在影片的開始通過暖黃色燈光下的房屋模型,以及杰克的繪畫交代了故事發生的地點及背景,即森林深處的老宅。兩處住宅的場景美術設計也為這兩處地點增添神秘色彩。
“在電影的創作過程中,制作者精心選擇場景,依照影片的風格不同,對光線和色彩的使用做出構想和應用,借此創造出風格統一的藝術作品,這就正是色彩之于電影的重要功用。”寫實的色彩風格加深電影事件發生的可信度,加深觀眾的代入感。同時,兩部影片也通過色彩的運用充分渲染了恐怖片應有的驚悚氛圍。也許是因為高度重合的主創團隊,兩部影片呈現了部分相似的畫面色彩風格,低飽和度和低明度的色彩運用較多,蒙上一層陰森詭秘的面紗。在對于恐怖片驚悚氛圍的塑造上,兩部影片也有著不同的色彩風格:《孤堡驚情》使用大量深色色塊突出凝重神秘;《馬柔本宅秘事》中則運用大量白色色塊,棉麻質地的白色布料在光線的作用下,使光照下的陰影更具質感,營造出朦朧的氛圍感,加深視覺上的懸疑。這兩部影片的非典型之處在于,披著恐怖片的外衣,內核卻是講述關于愛的溫情故事,因而在充滿恐怖感的表象之下,影片也在部分段落使用暖色光線或是鮮亮服飾來暗示人物內心活動的變化和故事走向,故事人物之間流動延綿的情感也通過色彩的變化得以展現,使這些似乎帶著陰冷氣息的影片能夠溫柔地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