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陽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當前,資本邏輯已成為馬克思主義學界的研究熱點,諸多學者都將資本邏輯視作透視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視角。學界普遍認為,馬克思雖然沒有明確提出“資本邏輯”的概念,但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通過考察資本的生產過程、流通過程和總過程,還是具體闡發了有關資本邏輯的思想。遵循這一思路,國內學界圍繞資本邏輯開展了一系列研究。有學者[1]認為,資本邏輯是資本所呈現的反映資本主義客觀現實活動的內在聯系、運行軌跡和發展趨勢,其具有三種形態,分別是作為表現形態的資本本性、作為本質形態的資本主義私有制和作為發展形態的資本主義基本矛盾。也有學者[2]認為,資本邏輯乃是物化的生產關系的資本自身矛盾運動的規律,具有資本三大層次上的三種表現形態,分別為物質生產層次的資本邏輯的物化形態、市場交換層次的資本邏輯的貨幣形態以及資產證券化層次的資本邏輯的虛擬形態。由此,當前學界在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這一問題上已達成若干共識,即都將其理解為資本運動的規律或發展趨勢。然而,在資本邏輯究竟具有何種表現形態這一問題上,學界卻存在諸多爭議,為后續研究造成了一定阻礙。基于此,本文嘗試以《資本論》及其手稿為文本依據,通過辨析“資本”“邏輯”與“資本邏輯”三個概念來界定資本邏輯的三重維度及其統治形式①本文所采用的“資本—邏輯—資本邏輯”的論證思路及部分觀點借鑒了中國人民大學劉志洪副教授的文章,在此表示感謝。在吸收該文基本觀點的基礎上,本文對資本邏輯的具體表現作出進一步規定,并且探究了資本邏輯的統治形式。具體詳見劉志洪副教授發表在《哲學研究》2019年第12期的文章《何謂“資本邏輯”——基于馬克思思想的再理解》。,以求教學界。
探討資本概念,首先要確定這種探討應持有的學科視野。傳統研究一般把馬克思的資本概念視作單純的經濟學概念。近年來隨著國內學界對《資本論》哲學研究的興起,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注意到資本概念的哲學意涵。有學者[3]14認為,資本并不是單純的經濟學概念,而是一個以哲學為基礎的經濟學概念,是超越了經濟學與哲學二元對立的全新概念。這就要求我們在探討資本以及資本邏輯概念時應具備一種跨學科的“經濟學—哲學”綜合視野。只有從這種綜合視野出發,我們才有可能探求到資本以及資本邏輯的真實語義,進而還原二者的完整含義。
對《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本分析表明,馬克思的資本概念具有多重意涵,這一點早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中就已有體現。馬克思[4]339-342在這部著作中對資本概念作出了如下表述,即資本不僅是勞動工具和原料等物質產品,而且也是交換價值,同時還是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對資本概念的界定延續了《雇傭勞動與資本》的基本思路,同時又作出了深化和發展,例如資本就是“在流通中保存自己并通過與活勞動交換而使自己增大的貨幣”[5]603“資本的生活過程只是資本作為自行增殖的價值的運動”[6]359-360“產品作為資本表示著屬于某個歷史的社會形式的一定關系”[5]221等等。由此可見,馬克思在其文本中并沒有為資本下過一個明確且一貫的定義,這一事實在客觀上為后來者研究馬克思的資本概念增添了難度,但這并不意味著無法把握到馬克思的資本概念。回歸文本,以“經濟學—哲學”的綜合視野觀之,我們可以從這些紛繁復雜的關于資本概念的表述中抽象出三種依次遞進的規定,即物、增殖價值和生產關系。
在思想史上,西方最早的資產階級經濟學說重商主義對資本概念進行了原初的理論探尋[7]。此后,重農學派、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以及庸俗經濟學又分別對資本概念作出不同界定。應當指出,它們關于資本的看法為馬克思資本概念的形成奠定了思想基礎。但是,這些經濟學說在界定資本概念時卻犯了共同的錯誤—它們都把資本僅僅理解為某種物質實體。例如李嘉圖就在“生產手段”的意義上界定資本,主張“資本是國家財富中用于生產的部分,包括實現勞動所必需的食物、衣服、工具、原料、機器等等”[8]78。面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對資本的誤解,馬克思反復強調資本不是物,如果把資本僅僅理解為物,那就是“只看到了資本的物質,而忽視了使資本成為資本的形式規定”[5]213。需要注意的是,馬克思雖然否定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僅從物的角度來理解資本的理論邏輯,但并沒有完全否認資本的物的形態。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在社會生活中,資本首先表現為貨幣。“資本的概念,資本的形成,包含著這樣的意思:資本是以貨幣,從而以貨幣形式存在的財富為起點的。”[5]499這種貨幣就是作為資本的貨幣。除此之外,資本還表現為商品。作為資本的貨幣轉化為商品,然后通過商品的出售再轉化為更多的貨幣。由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產品生產主要采取商品生產的形式,因而作為資本的商品就包括了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等廣泛的商品形態。換言之,資本也表現為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綜上所述,貨幣、商品等可感知的物構成了資本的外觀和現象界,這是資本的第一種規定。
從現象上看,資本確實是一種物,但如果僅停留在這種規定上,無疑就會重蹈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把資本主義社會永恒化、超歷史化的覆轍。因此,“要闡明資本的概念,就必須不是從勞動出發,而是從價值出發。”[5]215從價值層面把握資本,是馬克思對古典政治經濟學勞動價值論的批判性繼承。作為價值的資本雖然與一般的價值一樣都是由人的抽象勞動凝結而成的,但它卻有一個獨特的規定性,即資本是能夠“自行增殖的價值,是產生剩余價值的價值”[9]19。自行增殖是作為價值的資本的根本規定性。與此同時,作為增殖價值的資本與作為商品、貨幣等物質形態的資本也不是割裂的。首先,商品和貨幣都是價值的存在方式,“貨幣是它的一般存在方式,商品是它的特殊的也可以說只是化了裝的存在方式。”[6]179因此商品和貨幣在價值層面與資本是同構的,二者的物質外觀也就構成作為增殖價值的資本的存在方式,增殖表現為貨幣及所能購買的商品在數量上的增加。其次,資本這種價值需要通過貨幣、商品之間的形式轉換來實現自我增殖。在資本的運動中,“價值時而采取時而拋棄貨幣形式和商品形式,同時又在這種變換中一直保存自己和擴大自己。”[6]180可見,資本的增殖價值規定與物的規定是內在統一的,并且前者比后者更為深層,因而自行增殖的價值構成資本的第二種規定。
相較于從物的層面來把握資本,將資本理解為自行增殖的價值必然是一種理論層面的深入。然而,增殖價值規定仍不能完全反映出資本的本質。因為在這種規定上,資本仍是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根本而言,資本是一種生產關系。“資本顯然是關系,而且只能是生產關系。”[5]510正是由于這種生產關系的存在,由人類抽象勞動凝結而成的價值才能經由貨幣和商品的形式轉化而自行增殖,貨幣、商品甚至人本身才能成為資本。但問題的關鍵是,這種能夠使價值增殖的生產關系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為我們提供了關于這一問題的答案,即資本這種生產關系在本質上是資本家與雇傭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關系,“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作為直接生產者的財產,不是資本。它們只有在同時還充當剝削和統治工人的手段的條件下,才成為資本。”[6]878這種剝削性質的關系能夠使擁有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資本家無償占有由雇傭工人的剩余勞動所創造的剩余價值。馬克思還指出,資本關系不是永恒的,而是歷史地生成的,它的歷史前提是勞動者與其勞動條件所有權的分離①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章“貨幣轉化為資本”中指出,一無所有的自由工人的出現是貨幣轉化為資本的前提條件。在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中,馬克思進一步闡明了一無所有的自由工人并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資本原始積累這一歷史過程的產物。正是由于資本的原始積累,才出現了以出賣勞動力為生的自由工人,資本關系由此被歷史地建構起來。具體詳見2001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四十四卷的第194—205頁和第820—875頁。。與資本的物的規定和增殖價值規定相比,資本的生產關系規定是最根本的、也是最難以被察覺的層面。可以說,從生產關系的角度來把握資本,是馬克思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根本超越。正如上文所述,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界定資本概念時犯了同樣的錯誤,即都把資本僅僅理解為生產工具等物質資料。而這種錯誤之所以會出現,根本上就是因為他們忽視了資本的生產關系規定,由此資本在他們眼中就成為一個永恒性、非歷史的范疇。綜上所述,生產關系是資本最根本的規定性,它構成資本的第三種規定。
從物到增殖價值再到生產關系,這是由現象到本質依次展開的資本的三種規定。在現實生活中,資本的三種規定并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內在統一的,其中以商品或貨幣形式存在的生產資料、生活資料以及金銀等可感知的物即資本的物的規定是作為增殖價值的資本的現實表現,而以增殖價值形式存在的資本之所以能夠自行增殖又依賴于資本家與雇傭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即資本關系的存在。因此,資本的三種規定并不是指三種不同的事物,而是指同一種事物的三個不同層面。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所看到的以物的形式存在的資本只是一種表象,而馬克思則透過這種表象揭示出更為深層的增殖價值規定和生產關系規定,進而為我們全面把握資本概念提供了理論依據。
研究資本邏輯,僅闡明資本概念是不夠的,因為作為中間概念的“邏輯”此時還未被言說。這就要求我們進一步探究能夠將“資本”與“資本邏輯”連通起來的“邏輯”概念。毋庸置疑,邏輯是日常生活中為人所熟知且被頻繁使用的一個概念,但這種“熟知”也使人們難以對邏輯概念作出反思性考察。于是,在一些研究中,邏輯就被假定為一個已經熟知因而毋須討論的概念。這種分析思路默認了邏輯概念的無歧義性,但這種無歧義性的默認恰恰又是導致資本邏輯歧義性重重的原因之一。與那些把邏輯概念作為一個預設前提而緘口不談的研究不同,我們嘗試通過辨析資本邏輯中的“邏輯”概念,從而為揭示資本邏輯的基本含義奠定基礎。
從源頭上看,“資本邏輯”的提法源自列寧在《哲學筆記》中的論述。列寧[10]290指出:“雖說馬克思沒有遺留下‘邏輯’(大寫字母的),但他遺留下《資本論》的邏輯。”在這里,“大寫字母”的邏輯是指成體系的邏輯學理論②所謂成體系的邏輯學理論,就是指類似于黑格爾所建構的邏輯學那樣的邏輯學體系。實際上,馬克思曾有過建構邏輯學理論的想法。1858年1月14日,馬克思致信恩格斯說:“我又把黑格爾的《邏輯學》瀏覽了一遍,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幫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這類工作的話,我很愿意用兩三個印張把黑格爾所發現、但同時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東西闡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夠理解。”(具體內容詳見1972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九卷的第250頁)。不過,馬克思未能完成這一想法。,而《資本論》的邏輯則是指馬克思在建構《資本論》理論體系時所運用的邏輯方法。在列寧看來,雖然馬克思并沒有專門建構出一套邏輯學理論,但卻可以通過研究《資本論》的邏輯方法來把握他的邏輯思想。列寧的判斷引起時下國內外學界的高度重視,對《資本論》邏輯的研究由此也成為馬克思主義研究的一項重要任務。通常認為,《資本論》的邏輯就是對現實生活中資本運動邏輯的理論再現。“籠統地說,資本邏輯是‘現實具體’,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規律、歷史邏輯。而《資本論》邏輯則是‘思想具體’,是范疇體系的理論邏輯”[11],或者說“《資本論》就是資本運動的‘邏輯’。資本運動的邏輯,既是馬克思以經濟范疇所把握到的資本運動的邏輯,也是馬克思以思維規定所把握到的現實規定的產物”[12]。《資本論》邏輯與資本邏輯之間的反映與被反映關系,要求我們必須對《資本論》的邏輯方法進行把握,如此才能準確把握資本邏輯中“邏輯”概念的具體所指。而為了完成這一理論任務,就必須深入至西方哲學的歷史長河之中,通過梳理“邏輯”概念的歷史演變來廓清《資本論》的邏輯方法,進而闡明資本邏輯中“邏輯”概念的含義。
“邏輯”一詞源自古希臘語“邏各斯”(Logos)。“邏各斯”最早見于《荷馬史詩》,其原初含義是“話語”。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最早把“邏各斯”置于哲學語境中,賦予其客觀規律和對客觀規律的言說的含義。亞里士多德在批判智者學派的基礎上將“邏各斯”改造為關于概念、判斷和命題之間關系的一門學問,由此創立了形式邏輯。經院哲學后來又把形式邏輯進一步形式化。至此,形式邏輯就被徹底視作人進行思維的一種必要工具,凡是與形式邏輯相沖突的觀點都會被歸結為謬論或缺乏教養。因不滿于形式邏輯過分注重形式而忽視內容的缺點,康德著手對其進行改造,試圖以先驗邏輯取代形式邏輯。雖然康德試圖擺脫邏輯的工具化和形式化,而“把邏輯看作認識論和本體論,看作世界的結構本身,但他最終仍然落入了工具論的狹隘窠臼”[13],因而未能完成他的計劃。改造形式邏輯的工作最終是由黑格爾完成的。黑格爾以辯證邏輯來改造形式邏輯,這種思路對馬克思產生了深刻影響。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用以研究資本運動的邏輯方法實際上就是辯證邏輯,“在馬克思的思想世界中,資本的運動邏輯是一種典型的辯證邏輯”[14]。具體而言,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把握黑格爾的辯證邏輯。
第一,邏輯是指理念在運動過程中所具有的必然性聯系。在黑格爾看來,必然性是邏輯的關鍵特質,只有理念的各個構成環節之間形成一種穩定的、環環相扣的關系時,才能說它們是符合“邏輯”的。在《邏輯學》這部著作中,黑格爾將第一部分“存在論”和第二部分“本質論”稱為“客觀邏輯”,將第三部分“概念論”稱為“主觀邏輯”,而“概念論”的第一部分“主觀概念”主要討論的就是形式邏輯的各種規定。可見,黑格爾揚棄了傳統哲學把邏輯嚴格限定在思維工具層面的形式邏輯觀,進而把形式邏輯描述為辯證邏輯的一個發展階段或環節,邏輯由此成為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在其運動過程中共同遵循的一種必然性聯系。同時,由于黑格爾又將自然界和人的精神視作理念外化的結果,因此他所分析的辯證邏輯也就構成理念自身運動的必然性聯系。從這里可以看出,黑格爾是在本體論的意義上來把握邏輯的,他把邏輯理解為理念自身運動的必然規律及必然趨勢,這是黑格爾對形式邏輯的第一重改造。
第二,理念運動的邏輯即必然性源自于否定性的推動。黑格爾[15]38指出:“引導概念自己向前的,就是前述的否定的東西,它是概念自身所具有的;這個否定的東西構成了真正辯證的東西。”在這里,“否定”的含義是既肯定又否定,即揚棄。在黑格爾看來,否定并非來自外部,而是理念的自我否定。理念之所以具有自我否定的性質,又是根源于理念內部的矛盾,正是其內部矛盾生成了否定性。理念自身的否定性推動其發展過程呈現出穩定且環環相扣的必然性趨勢。傳統觀點認為,相較于否定性,矛盾性似乎更能作為辯證邏輯的核心特質,即矛盾的觀點是辯證法的實質與核心。但實際上,在黑格爾那里,他更看重辯證邏輯的否定性。鄧曉芒指出,否定性之所以能夠替代矛盾性而構成黑格爾辯證邏輯的核心特質,是因為辯證邏輯“對‘矛盾’的理解恰好是基于‘自否定’的理解,即一個東西、一個命題自己與自己相矛盾,哪怕是外在兩個東西的相互沖突和對立(通常稱之為‘矛盾’),也具有一個東西內在的自相矛盾的含義;或者說,凡是外在兩個東西的相互矛盾,都本質上是由同一個東西的自相矛盾、自我否定建立起來的”[16]。馬克思[17]205-233準確地抓住了黑格爾辯證邏輯的否定性特質,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把辯證法等同于“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原則的否定性”,并且重點談論了黑格爾“揚棄”概念的正反兩方面作用,從而發現了辯證的否定即揚棄的積極意義。總之,否定性是黑格爾辯證邏輯的核心特質。黑格爾把理念運動的邏輯(必然性)歸結為否定性的推動,這是他對形式邏輯的第二重也是最根本的改造。基此分析,必然性和否定性就構成黑格爾辯證邏輯的兩大特質,其中“否定性構成‘辯證’,必然性則構成‘邏輯’”[14]。由此,辯證邏輯就可以界定為:由內在否定性所推動的理念運動的必然性。
馬克思唯物主義地改造了黑格爾的辯證邏輯,使原本“頭足倒置”的“理念”邏輯顛倒為立基于唯物史觀的“資本”邏輯。馬克思[6]22指出:“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辯證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這里就是意指這種顛倒。當然,這種顛倒不是全盤否定,而是揚棄。馬克思在指出他與黑格爾在邏輯方法上的根本不同后,又公開承認自己是這位大思想家的學生,認為自己批判性地繼承了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從其神秘外殼中發現了合理內核,并將這種經過改造的辯證邏輯運用于《資本論》的理論建構中。馬克思所說的合理內核實際上就是指辯證邏輯的必然性和否定性特質。因此,探討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及表現形態必須要在辯證邏輯的規定下進行,否則就會偏離馬克思的思想本身。
從“資本”到“邏輯”的這一番概念辨析,為我們揭開資本邏輯的神秘面紗奠定了堅實基礎。基于對二者的把握,我們現在可以合理地推導出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即資本邏輯就是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所呈現的必然性,包括必然規律和必然趨勢。然而,由自我否定所推動的資本運動的必然性究竟具有何種表現卻仍是一個有待探究的問題。要想更加具體地把握資本邏輯,就必須進入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語境,根據資本的三種規定來揭示資本邏輯的三重維度。
貨幣、商品等可感知的物是資本的第一種規定。在這里,我們可以把資本的各種物質表現進一步概括為商品,因為貨幣本身就是一種固定充當一般等價物的商品,并且貨幣自己也作為商品出現在貨幣市場上。商品就是作為物的資本的一般規定。問題在于,作為商品的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具有何種必然性?應該說,這種必然性具有多重內容,但其中最基本的內容就是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普遍化趨勢。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并非資本主義社會的獨有現象,早在氏族公社時期,商品就已經出現,后經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而獲得進一步發展。但是,在前資本主義時期,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并不具有普遍性,只有部分勞動產品采取商品形式進行生產和交換。只是到了資本主義社會,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才開始普遍化,勞動產品才開始普遍采取商品形式進行生產和交換。這種變化是“從量到質的根本性變化,而不是量的積累”[18]。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作為商品的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力求把一切物品都變成商品,變成自己的物質外觀。從耐用的工業產品到快速汰換的工業產品,從服務業商品到金融商品、數字商品等等,資本主義社會中占統治地位的商品形式通過不斷的自我否定來擴大自身的統治范圍,從而使商品化趨勢不僅廣泛地存在于物質生產、藝術、教育、文化等社會領域,甚至就連人的情感以及身體也被商品化了。西方許多批判理論家同樣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商品普遍化趨勢。居伊·德波(Guy Debord)[19]15在《景觀社會》中就指出:“景觀就是商品完全成功的殖民化社會生活的時刻。商品化不僅僅是可見的,而且那就是所見到的全部:所見到的世界就是商品的世界。”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20]138則在《消費社會》中專門分析了作為一種消費品的身體。他認為,在全部商品中,有一種比其他一切都更美麗、更珍貴的商品,即身體。人們給身體附上“衛生保健學、營養學、醫療學的光環,時時縈繞心頭的對青春、美貌、陽剛/陰柔之氣的追求,以及附帶的護理、飲食制度、健身實踐和包裹著它的快感神話”[20]138。總之,商品普遍化已經成為一種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必然趨勢,這種必然趨勢構成資本邏輯的第一重維度。
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的普遍化趨勢是資本邏輯的第一重維度。在馬克思的視界中,商品在其否定性運動中之所以具有普遍化的必然趨勢,其深層根據則是在于作為增殖價值的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所固有的必然規律,即無止境地追求剩余價值的增殖規律和無止境地把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的積累規律。正是在增殖規律和積累規律的作用下,商品的普遍化才成為必然趨勢。
眾所周知,商品有兩個因素,即使用價值和價值,前者是商品的有用性,后者則是凝結在商品中的一般人類勞動。在此基礎上,馬克思又進一步區分了兩種商品流通,第一種是簡單商品流通,它以獲取商品的使用價值為目的,其流通過程為W—G—W,即為買而賣。在這個公式中,作為價值形式的貨幣G只起到中介作用,整個過程并不會發生價值增殖。第二種則是資本主義商品流通,它以獲取商品的價值為目的,其流通過程為G—W—G′,即為賣而買。在這個公式中,作為終點的貨幣G′不同于作為起點的貨幣G,它在量上多出了一個增殖額ΔG,即剩余價值。投入的貨幣一旦發生增殖,貨幣也就轉化為了資本,而“作為這一運動的有意識的承擔者,貨幣占有者變成了資本家”[6]178。馬克思[6]177指出:“在為賣而買的過程中,開端和終結是一樣的,都是貨幣,都是交換價值,單是由于這一點,這種運動就已經是沒有止境的了。”當然,馬克思在這里是指開端和終結在形式上具有同一性,但只是由于這一點,G—W—G′這一運動就已經是無止境的了,因為貨幣作為交換價值是不受人的需要的限制的。而如果從內容上看,我們就能進一步發現,G—W—G′中的G′正是對G的否定之否定,它雖然在形式上經由商品而重新復歸為貨幣,但在內容上已經實現了自我增殖,并且在更高的階段上準備進行以其為出發點的新一輪的否定性運動。我們在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資本之所以要不斷地進行G—W—G′這一否定性運動,就是為了無止境地獲取剩余價值以實現自我增殖,而為了實現這一目的,資本家必然要盡可能地把一切物品都變成商品,這就推動了商品的普遍化趨勢,促成了所謂景觀社會或消費社會的形成。在馬克思看來,無止境地追求更多的剩余價值就是資本的本性,因而也是作為增殖價值的資本在G—W—G′這一否定性運動中所具有的必然規律。同時,資本所固有的增殖本性又決定著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必然要將瓜分到的一部分剩余價值繼續轉化為資本,從而在更大的規模上重新開始G—W—G′的運動,以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資本增殖規律和積累規律構成資本邏輯在增殖價值規定上的具體表現,這也是資本邏輯的第二重維度。馬克思強調,隨著增殖規律和積累規律的展開,資本必然的自我否定、自我反對,而一旦達到質變的關節點,資本就將“消滅”自身。這是資本邏輯在增殖價值規定上展開的必然后果。
在分析資本邏輯的第二重維度時,我們并沒有說明ΔG從何而來,其一是因為這不是分析的重點,其二則是因為在增殖價值層面我們還不能指明剩余價值的真正來源。只有深入到資本的生產關系層面,才能實現這一目的。
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首先否定了剩余價值來源于流通過程的固有看法。在他看來,等價交換和非等價交換都不產生剩余價值。但是,馬克思又指出,雖然流通過程不會產生剩余價值,但剩余價值的產生又不能離開流通過程,這說明“在剩余價值的形成上,必然有某種在流通中看不到的情況發生在流通的背后”[6]192。為此,馬克思[6]194對資本總公式G—W—G′展開了深入分析并得出結論:“這種變化必定發生在第一個行為G—W所購買的商品上。”這種商品的特殊之處在于其使用價值本身就具有創造新價值的能力。馬克思緊接著指出,這種特殊的商品就是勞動力商品。原來,資本增殖的秘密在于,資本家在市場上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購買到了一種特殊的商品,即勞動力商品,而勞動力商品的使用價值就是勞動。當資本家將購買到的勞動力商品用于生產過程時,其使用價值即勞動就成為了價值創造的源泉,它不僅能夠再生產出資本家所預付的勞動力價值,還能夠生產出一個超出勞動力價值的增殖額,即剩余價值ΔG。生產過程結束后,資本家將凝結著剩余價值的商品賣出,所收回的貨幣就神奇地增殖了,于是貨幣便轉化為資本。可見,價值增殖發生在生產環節,雇傭工人的剩余勞動是剩余價值的唯一源泉,但資本家卻分文未付就無償占有了由雇傭工人的剩余勞動所創造的剩余價值。這種無償占有或“自行增殖”之所以可能,根本上是由于資本家與雇傭工人之間剝削與被剝削的生產關系即資本關系的存在。在增殖本性的推動下,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必然要通過各種方式來維護資本關系的存在并推動其發展,而這種發展又是通過資本關系的自我否定來實現的。例如戴維·哈維(David Harvey)[21]421-424所提到的越來越具有靈活性的后現代主義關系結構實質上就是對福特主義關系結構的一種自我否定,因為現代主義(福特主義)和后現代主義之間所具有的看似截然相反的區別在本質上只是作為一個整體的資本主義關系的內部變動。這種變動或自我否定盡管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雇傭工人的生存狀況,但它卻“以短期合同制或聘用制的方式在社會各個領域不斷延伸,幾乎把所有人都納入雇傭與被雇傭(聘用與被聘用)的關系之中”[22]。
由此可見,作為生產關系的資本在其否定性運動中極力地將自身擴展至社會的各個領域,由此就產生了資本關系普遍化的必然趨勢。當然,在推進資本關系普遍化的過程中,資本家也會盡可能地加大對雇傭工人的剝削力度,以榨取更多的剩余價值。例如短期合同制或聘用制所具有的不穩定性給雇傭勞動者帶來的是更多的無力感和不安全感,從而迫使他們加速勞動以及更加服從于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以避免自己被淘汰,這在實質上加劇了剝削力度,進而導致勞資關系不斷尖銳化。不可否認,這是資本關系普遍化的必然后果。在這個意義上,資本關系的普遍化就構成了作為生產關系的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所具有的必然趨勢,這也是資本邏輯的第三重維度。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作出如下結論:其一,資本邏輯的內涵就是資本在否定性運動中所具有的必然性,包括必然規律和必然趨勢。其二,在現實生活中,資本邏輯主要通過三重維度來展現自身,分別是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普遍化的必然趨勢、資本增殖規律和積累規律以及資本關系普遍化的必然趨勢。應當說,這種分析思路為我們全面把握資本邏輯的基本內涵及表現形態提供了一種新的理論方案。
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深刻剖析引起了西方理論界的高度重視。在馬克思的影響下,西方理論家普遍注意到資本邏輯與西方現代社會之間的緊密聯系。但是,許多西方理論家在理解資本邏輯時卻存在一個共同的傾向,即普遍把資本邏輯理解為西方現代社會某一社會領域中的主導邏輯。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多維度現代性”理論就是一個例子。在他看來,資本主義只是現代性的經濟維度,相應地,資本邏輯也只是經濟領域的內在邏輯。盡管吉登斯[23]70指出:“我仍然敬仰馬克思,因為資本主義對較大的現代性框架具有核心重要性。”但他同時也認為,馬克思忽視了現代性的其他維度,包括工業主義、監控和軍事暴力①吉登斯認為,資本主義、工業主義、監督和軍事力量共同構成現代性的四個維度,并且在當前的全球化時代,這四個維度又表現為世界資本主義經濟、國際勞動分工、民族國家體系和世界軍事秩序。具體詳見譯林出版社2011出版的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一書的49—68頁。。顯然,吉登斯誤解了馬克思,因為在馬克思的視域中,資本主義從來就不是一個狹義的經濟學概念,資本邏輯也從來不是單純的經濟領域的內在邏輯。馬克思始終是從總體性層面來把握資本邏輯的,強調資本邏輯是統治著現代社會各個領域的主導性邏輯。正是在資本邏輯的全面統治下,西方現代社會才成為了資本主義社會。
物質生產是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盡管各個歷史時代的物質生產有著某些共同特征,但真正體現其本質規定的東西恰恰不在于這些共同點或統一性,而在于它們的差別或特殊性,這種差別或特殊性就是各個歷史時代居于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生產關系的形成雖然取決于物質生產力的發展水平,但它一旦形成,就會作為一種先在的客觀結構對物質生產力發生反作用,并給物質生產力打上自己的烙印。在西方現代社會,資本就是居于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就是把現代社會的物質生產與傳統社會的物質生產區別開來的本質規定。現代物質生產絕不是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所宣稱得那樣是永恒的、超歷史的物質生產,而是在資本邏輯主導下的物質生產,這一點尤為明顯地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商品生產成為現代物質生產的主導形式,二是借助商品生產來獲取盡可能多的剩余價值成為現代物質生產的根本目的,三是資本關系成為現代物質生產中占統治地位的生產關系。馬克思[6]217-218精辟地總結道:現代物質生產關注以下兩點,第一點是生產出用來出售的商品;第二點是使生產出的商品的價值大于生產該商品所需要的各種商品即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價值總和。當然,這兩種目標的實現又必須借助于資本關系的確立和擴大。在這個意義上,現代物質生產就表現為二重性的存在,即表現為物質資料生產和剩余價值生產的統一,同時剩余價值生產又絕對統攝了物質資料生產。總之,對物質生產的主導構成了資本邏輯統治西方現代社會的深層基礎,因而也構成西方現代社會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深層根據。
在社會有機體中,物質生產的發展狀況直接影響著社會關系的發展狀況。通過主導物質生產,資本邏輯進一步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形塑。首先,資本邏輯使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普遍地表現為物象之間的關系。物象(Sache)與物(Ding)不同,它特指“經過人的實踐所加工過的對象,被賦予了某種社會規定的東西”[24]。在商品生產和商品交換普遍化的條件下,物象“最一般的表現就是勞動產品向商品的轉化”[25]47,由此個人需要的滿足以及與他人之間的社會聯系就必須要通過商品這種物象來進行,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因而就普遍地表現為物象之間的關系,這即是社會關系的物象化。其次,資本邏輯使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普遍地成為純粹的利益關系。資本邏輯的增殖原則和積累原則不僅主導了物質生活領域,還從物質生活領域擴張到社會的各個領域。這種擴張所帶來的直接結果就是增殖欲或致富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最高原則。人們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4]403,這即是社會關系的利益化。最后,資本邏輯使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普遍地成為雇傭與被雇傭的資本關系。資本關系的普遍化意味著資本關系對其他社會關系的支配和滲透,這種支配和滲透使資本邏輯“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圣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4]403,這即是社會關系的雇傭化。當然,資本邏輯對社會關系的形塑不僅體現在上述三個方面,例如資本邏輯還形塑了自由平等和民主法治的政治法律關系等等,但在我們看來,這些關系在資本主義社會關系體系中處于外圍以及非核心的位置,對它們的理解必須要以對上述三個方面的理解為前提。總之,通過物象化、利益化和雇傭化,資本邏輯在根本層面上實現了對社會關系的總體形塑。
唯物史觀認為,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社會存在就是人們現實的社會關系。離開這些社會關系,人們就無法真正地說明存在于社會中的各種思想觀念,就會陷入觀念創造歷史的窠臼。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邏輯以由其所形塑的社會關系為中介,實現了對思想觀念的全面建構。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資本邏輯建構了人們普遍的拜物教意識。在資本邏輯的形塑下,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在人們面前普遍地采取了物象之間關系的形式,這就在客觀上使物象具有了一種能夠主宰個人的魔力。從本質上看,物象所具有的魔力根源于人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或者說是由其背后的社會關系所賦予的。但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卻將這種魔力誤認為物(Ding)的自然屬性,反而對其頂禮膜拜,“這些主觀誤認和思維陷阱都是物象化的消極產物,即拜物教意識”[26]。拜物教意識把商品、貨幣和資本視作天然的物,例如一切勞動產品天然就是商品、金銀天然就是貨幣以及機器天然就是資本等等,這就在觀念上確立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永恒統治。此外,資本邏輯還通過由其所形塑的利益化的社會關系建構了以工具理性為原則的知識、文化和世界觀,這種世界觀把效率和功效的最大化作為其核心追求,把對金錢和物質財富的占有作為衡量社會以及個人發展的尺度。更為關鍵的是,在當今的資本主義世界,資本邏輯對思想觀念的建構早已不再局限于以社會關系為中介的間接方式,它還直接參與到社會的精神生產當中,通過文化的產業化和資本化來建構資本主義社會的大眾文化。阿多諾(Theodor W.Adorno)的大眾文化批判指明了這一點。在阿多諾看來,流行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大眾文化并不是從大眾自身中自發生長起來的文化,而是資本家階級“為大眾消費量身定制的、并在很大程度上規定著消費本身的文化工業產品”[27]。由此可見,“資本邏輯介入文化生產已成為不可逆轉的發展趨勢,換言之,文化的資本邏輯已不容忽視。”[28]基于此,資本邏輯通過間接和直接這兩種方式所建構出的各種思想觀念就構成了資本主義社會觀念上層建筑的主體內容,這些觀念又反過來推動了資本邏輯的展開和擴張。
綜上所述,通過主導物質生產、形塑社會關系和建構思想觀念,資本邏輯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全面統治,其由此也成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主導邏輯。在現代化進程中,資本邏輯的全面統治對社會和個人造成了一系列負面效應,主要表現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性危機頻發例如經濟危機、政治危機和生態危機頻發以及人的嚴重異化。基于此,如何超越資本邏輯的統治從而實現人的解放就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者必須要關注的一個重要課題。在這里需要說明的是,資本邏輯作為資本運動的必然規律和必然趨勢,其只能也只有通過人的活動才能展現自身,進而實現對社會的全面統治。換言之,在馬克思看來,資本邏輯并不是獨立于人之外的某個實體性存在,而是人的實踐活動的規律和趨勢,資本邏輯的代言人就是作為資本人格化的資本家階級。因此,超越資本邏輯就必須依靠人自身的力量,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但這種發揮又依賴于一定的客觀條件即生產力的發展,“科學技術和生產力的進步不僅為資本的量變提供了增長點,更為無產階級政治的生成提供了激發階級意識和發起斗爭反抗的客觀條件。”[29]只有在生產力充分發展的基礎上,依靠聯合起來的個人共同占有生產資料,變革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才能鏟除資本邏輯存在的土壤,進而克服結構性危機和異化、真正地實現人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