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間小路

冷火

女子始終在看書，沉入其中，表情細(xì)微地變化著。遺憾的是，他一直未能捕捉到書名。長途車已經(jīng)顛簸了近兩小時，這期間他看夠了窗外風(fēng)景，她在過道對面，牽動他的心神，如同鄉(xiāng)間的風(fēng)，不斷搖晃著樹葉。

除了翻書，她沒有其他動作。他調(diào)整坐姿，這么一來，看她時就比較自然了。平心而論，他并不是多情的男人。長途車上，低頭讀書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情欲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計。他看她，看的是安靜和沉入。她像樹蔭下的一口水井，深徹、甘洌、自給自足。

終點(diǎn)站是水謠村。一個深山里的小村子。幾年前，他的攝影家朋友推薦這里。朋友說水謠村民風(fēng)淳樸，村民們差不多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如果心累了就去轉(zhuǎn)轉(zhuǎn)，雖然不是什么景點(diǎn)，但也算得上是處世外桃源。他看過朋友拍下的照片，石頭小屋，青山密林，涓涓細(xì)流彈撥著水花，夜空里滿是星星。他第一次做到了說走就走，乘班機(jī)抵達(dá)南方，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后坐上了這輛通往村子的長途車。

車有些年頭，噪聲大，減震不好，正前方掛著帶鐵籠的風(fēng)扇，單憑這一點(diǎn)便可將它歸為綠皮火車的同時代產(chǎn)物。行駛中，他被舊時光包裹著，不時想起一些往事。他想，人生其實是場關(guān)于失去的盛宴，而宴會的主題又是得到，如果悟透了，或許會在失去中得到最珍貴的東西。

車?yán)锶瞬欢啵怂团樱碛兴奈怀丝汀囊轮拖嗝部矗麄儜?yīng)該是當(dāng)?shù)鼐用瘛?cè)前方座位上，中年男人對著車窗剛剛吸完了半支香煙，煙蒂和痰先后飛出窗外。中年人身旁，坐著他的兒子，男孩愛吃糖葫蘆上的糖稀，嘴角、手指滿是黏糊糊的淺紅色，他看得直皺眉，不由想起背包里的濕巾。女子身后，隔排坐著個包頭巾的中年婦女，婦女的提籃蓋著毛巾，籃子隨她，同樣不喜歡拋頭露面。后排座上有人面朝椅背蜷縮著身子，他的睡姿很不舒服，如果舒服些，鞋底就會弄臟車座，到時司機(jī)會叫醒他。先前，司機(jī)從后視鏡瞥過幾眼，他的推測由此得來。

車在樹蔭中穿行。由于發(fā)車早，現(xiàn)在剛過上午九點(diǎn)。窗外溫度適宜，風(fēng)涌入車內(nèi)，女子的發(fā)線隨風(fēng)飄動。她與其他乘客不同，為什么會在車上？要去哪？他揣摩她。女子不是特別漂亮，但十分耐看，看著看著就會發(fā)現(xiàn)她有種不斷遞進(jìn)的美，像鏡頭里慢慢盛開的花。她的美并不含蓄，卻為想象留出了很大空間。女子皮膚白皙，相貌端莊，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她身材很好，曲線飽滿，雙腿修長，穿著海魂衫和深藍(lán)色半身裙，腳上的坡跟涼鞋也非常別致。

車底傳來一陣劇烈的顛簸，汽車“突突突”地向前拱了幾下最終停在路邊。司機(jī)下車，不一會兒，他重新回到車?yán)铮虺丝蛡冃迹噿佸^了。

“我已經(jīng)給公司打了電話，會有另一輛車來接。實在是對不住了。”司機(jī)道歉時特意看著他和女子。

“下一輛車會不會很久？”女子合上書，探出半個身子。

“應(yīng)該得等會兒，咱們已經(jīng)開了大半程。”司機(jī)不好意思地?fù)项^。

“從這到水謠還有多遠(yuǎn)，步行得多久？”

“不近，但也不算太遠(yuǎn)了。往前是歇腳石，路過那塊大石頭，差不多要再走一個多小時吧。”

“那我下車好了。”說完，女子從行李架取來背包，在包里翻出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她開始換鞋。她的腳光滑、白嫩，腳趾漂亮整齊。

女子下車后，他向司機(jī)詳細(xì)詢問路程。他掏煙遞給司機(jī)，交談時目視前方。很快，他有了新打算，整理好衣服和背包，大步邁出車門。女子走得不慢，一根煙的工夫就只剩背影了。他想趕上她，又覺得唐突，只得時急時徐地走著。道路兩旁的樟樹枝葉隨風(fēng)搖擺，路很長，一眼望不到頭，陽光把風(fēng)和樹蔭印在了小路上。

他不時地低頭，看那些不斷變化的樹影，在相同中尋找不同。不知什么時候，女子的背影消失了。他加快腳步，四下張望，心里空蕩蕩的。

“你找什么呢？”路旁傳來聲音。

他一驚，發(fā)現(xiàn)她正站在樟樹后面，準(zhǔn)確地說是站在路邊的土坡上，樹擋住了她。女子拿著幾朵小花。他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你故意跟著我？”

“不是，我不是那么無聊的人，就想下來走走，司機(jī)說路不算太遠(yuǎn)，所以……”

“那你剛才左顧右盼想找什么？你這樣……”女子嘴角動了動，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好吧，我承認(rèn)。我是在找你。”他只得說了實話。

“我不認(rèn)識你。在車上你也一直盯著我。”女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用氣勢表現(xiàn)出她絕不是柔弱的人。

“你說一直，這未免太絕對了吧！我對你沒有任何想法，你也太，怎么說呢？也太自以為是了！”他有些生氣，不甘心就這么被看穿，他留意過她是不假，但確實沒有非分之想，她的話讓他窩火。

他不再解釋，兀自向前走去。剛走幾步，又忍不住轉(zhuǎn)身。女子站在原地，目光相遇，女子翹了翹嘴角，仿佛在說“果然是一直盯著我呢”。

他沉下心不再回頭。

身后傳來密集的腳步聲，是帆布鞋踩踏地面的聲音。女子趕上來，他們肩并肩地走著。他不看她，目視前方。

“喂，你生氣了？”女子問。

“沒有。”他這么說，是不想讓人覺得氣量狹小。

“你也去水謠嗎？”

“是。”

“有沒有吃的東西？”

“我是個可疑的人，最好不要和我說話。”他還在為剛才的不愉快賭氣，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

“你這樣回答別人很不禮貌。”

“我這是非禮勿視。”

“哎呀！”女子停下腳步。

他轉(zhuǎn)身站在原地。女子似乎扭傷了腳踝。

“你沒事吧？”他問。

女子沒有說話，雙手合十，低著頭。

他慢吞吞地走到女子身邊，試探著問：“受傷了？”

“我不小心踩到了蚯蚓。好像很疼的樣子。”

地上，蚯蚓不停地伸縮、翻滾，生動地寫出一行字，“扭曲的疼”。

“真可憐。”女子說完，用樹枝挑起蚯蚓，將它放到路旁的土坡上，“雖然是土路，但是路面太硬，它不可能鉆進(jìn)去。放在這兒，它就可以回去了。”

“你救了它。不過它也付出了代價，肚子里的土都被踩出來了。回去后得多吃些土補(bǔ)補(bǔ)。”

女子捂著嘴笑，在樹蔭和陽光的間隙里，她的笑容很美。

“你不非禮勿視了？”

“你不再覺得我是無聊的家伙了？”

氣氛變得輕松起來。兩人結(jié)伴上路。他們走得不是很快，像散步那樣。風(fēng)也在散步，在陽光與樹蔭之間。樹蔭猶如一片片帶著綠意的土壤，柔順、細(xì)膩。道路平坦空曠，沒有小廂貨和農(nóng)家三輪，仿佛是專門為他倆鋪開的。

“你跟我下車，當(dāng)時怎么想的？”

“也許心里面有一種……算是顧慮吧……你想想，一個女孩子孤單下車，要走很遠(yuǎn)的路。”

“看不出你還是個熱心人？如果是位大爺下車，你也會跟下來？”

“你繞來繞去，是不是想說我對你有好感。”

“是你自己說的。我什么也沒說。”

“我承認(rèn)你很特別，我的意思是給人不一樣的感覺，但還不至于讓我對你產(chǎn)生想法。你不要把男人都想象成懷有某種目的。我留意你，就像你會留意路邊的一叢野花，或者車站附近的某個書報亭。”

“那個書報亭里有《我愛搖滾樂》。”

“你留意過那個書報亭？”

“是啊，愛搖雜志竟然會在這樣的小縣城里出現(xiàn)。”女子發(fā)間插著小花，有一朵是白色的，其他都是紫色。

“喜歡搖滾樂？”

“不喜歡。前男友喜歡，跟他聽過一陣子，完全聽不明白。他常買那本雜志，他崇拜香蕉樂隊。”

“香蕉？是地下絲絨樂隊吧。”

“對，是這個名字。怪怪的。”

“算了，不提這個了。你現(xiàn)在的男朋友呢？”

“現(xiàn)在沒有男朋友。”女子將雙手十指交叉，向前翻轉(zhuǎn)手心。

“沒事，你這顏值，不愁沒人追的。”

“本來也沒愁過。”疾風(fēng)吹過，女子張開雙臂，風(fēng)很涼爽。女子閉上眼睛又睜開，像是剛剛擁抱了昔日的戀人，“你結(jié)婚了嗎？”

“這問題問的，我有那么老相嗎？”他開始計算自己的年齡。

“那就是沒有了。”

“沒結(jié)過婚，單身。”

“你多大了？”女子問。

“三十三歲。”

“三十三還不老啊！不過你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小個五六歲，問你有沒有結(jié)婚，也不出格嘛。”

“我覺得結(jié)婚很遙遠(yuǎn)，被你這么問，突然覺得自己老了。”

“都三十三了怎么還不結(jié)婚？”

“沒有遇到合適的。”

“哪樣算是合適的？”

“你想說是你這樣的嗎？”

“我什么都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那咱倆結(jié)婚怎么樣？反正都是單身。”他打趣。

“看你表現(xiàn)吧。你帶吃的了嗎？”

“快看那塊石頭。”他手指前方。

百米開外，路旁出現(xiàn)了司機(jī)所說的歇腳石。石頭只有半人多高，但頂端卻有近二十平方米的面積，打眼望去，儼然就是個大石墩。他們很快走到了石頭旁邊，相繼爬上石頂。他鋪開格子襯衣，兩人面對面地坐著。風(fēng)吹過來，一縷縷光線穿過樹蔭灑在格子上，他們看著晃動的光線，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一只只有一種顏色的蝴蝶晃晃悠悠地飛入視野，接著又飛走了。一只大個頭的螞蟻爬上石頭，他們耐心地看它爬來爬去。他從背包里接連取出雪碧、面包、罐頭和方火腿。她的背包里沒有食物，但有瓶紅星二鍋頭。他倆把二鍋頭和雪碧倒在旅行杯蓋子里，舉杯前看了看綠油油的田野。

“干杯！敬這塊大石頭，它真了不起。”女子端起杯蓋。

“看不出來，你還挺擅長高度酒。”他大口吸氣，順手撕開榨菜包裝袋。

“還湊合。”女子將切片面包送入口中，撿起面包屑放在螞蟻面前。

“沒吃早飯？”

“早上睡過頭了，然后急匆匆趕去車站。到水謠每天上午只有兩班車，去那兒的人不多。”

“我們車上就沒幾個人。”

他小口抿著酒液，目光掠過綠野。四周安靜至極，甚至聽不到鳥叫。他添酒，繼續(xù)抿著。遙遠(yuǎn)的山坡上，一列火車鉆入山洞，不久，它出現(xiàn)在群山交會的地方，緊接著又完全消失了。

“你為什么來這里？”女子環(huán)抱膝蓋，露出白皙的后腰。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你呢？”他問。

“以前來過一次，喜歡這里的路。”

“是這條鄉(xiāng)間路？”

“上次也是坐車來的，回去后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仔細(xì)想想，感覺這條小路不走走，可惜了。”

“在車上那會兒，也沒見你欣賞小路風(fēng)光，只是不停地看書。”

“書寫得很吸引人，昨天看了半晚上，不然今早也……”她突然發(fā)出驚叫，拍打膝蓋，一只蚱蜢驚慌失措地跳入草叢。

“不速之客。”他笑著說。

喝干白酒，他問：“想不到車出現(xiàn)狀況，卻實現(xiàn)了你的心愿，我有幸成了陪同者。”

“還沒完全實現(xiàn)，”女子看看他，“走路只是一部分，還想去山里洗澡。村子后面，山里有個水潭，水潭邊滿是野花。”

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是要那種回歸自然的感覺嗎？”

“不是。水很清涼，想去里面泡泡，僅此而已。”

“畫面感很強(qiáng)，很唯美。”

“如果你也去的話，能不能為我守候一次？”

“守候？”

“是啊，在很遠(yuǎn)的地方站著，不許偷看，也不許別人偷看。”

“好吧。”

“真的不會偷看？”

“不會。我沒那么無聊。”

“你看起來不像壞人，我就信你一次吧。”

“你想嫁給我嗎？”他突然覺得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可以隨意聊天，說什么都不用多想。

“可以認(rèn)真考慮。”女子不再喝酒，拿起飲料小口地喝著，“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初戀女友？”

“為什么這樣問？”

“男人總愛這么說。”

他整理襯衫，舒服地躺在石頭上。陽光穿過樹冠，在他臉上晃動著。他覺得回憶過去，用這個姿勢非常應(yīng)景。

“別說，你還真有點(diǎn)像我的初戀。那姑娘很文靜，多次拒絕了我。那時我們還在上學(xué)。”

“這也算初戀？”

“怎么能不算呢，初戀不見得必須談朋友吧。”

“嗯。你說的不錯。我想，媽媽會喜歡你的。”

“這么確定？”

“確定，我很了解我媽。”

“你這么說，我心里暖洋洋的。”

兩人不再說話，女子躺在了另一側(cè)。他們像兩個單純的孩子，枕著背包，遙看天邊的云彩。不知為什么，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傷。在安靜而又美好的鄉(xiāng)間小路上，他們只是過客。他轉(zhuǎn)臉看她，她的睫毛忽閃了幾下，與一顆淚珠道別。他閉起眼睛，伸手尋找她的指尖，她也在尋找他，兩只手相遇了。此外，還有那只大個頭的螞蟻，它爬上了他的手背。小路上由遠(yuǎn)及近傳來機(jī)動車行駛的聲音，他想，可能是救援車到了，也可能是其他車。世界輕飄飄的，像沒有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的風(fēng)。他想，小路的終點(diǎn)，或許也是他和她的起點(diǎn)。

收拾好行囊，他們再次走上鄉(xiāng)間小路。樹依舊分立兩旁，路依舊伸向遠(yuǎn)方。風(fēng)裹著陽光在樹蔭里繼續(xù)追逐，巨大的田野在它綠色的地毯上保持著清醒。遠(yuǎn)山之外還是遠(yuǎn)山，那些地方只有風(fēng)可以到達(dá)。

“我們賽跑可好？”她問。

“你會輸?shù)靡凰俊！?/p>

“那不見得。不過得先給我點(diǎn)準(zhǔn)備時間。閉眼。”

他順從地閉起眼睛，耳邊傳來笑聲。

“好了！”說完她帶起一陣風(fēng)，全神貫注地向前奔跑。

他愣神，邁步去追，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的鞋帶被她綁在一起。他摔得不疼，路面充滿彈性。抬頭，他看著她。在道路前方，她轉(zhuǎn)身一笑。

“你倆后來怎么樣了？去了山里的水潭？有沒有偷看？說實話！”他的攝影師朋友開始擦拭鏡頭，只要一閑下來他總愛擦拭鏡頭。擦完還得再擺弄一番。

“去了。我怎么可能會偷看，人得講誠信，再說她可是我的未婚妻。”他松松領(lǐng)口，舒適地倚在沙發(fā)上。

“你的未婚妻怎么沒跟你回來？”

“為什么要跟我回來？她有自己的生活。”

“老兄，你可別說這趟就是走了走路，你們之間就沒有……”

“什么也沒有。我們分住在不同的農(nóng)家，兩天后她先行一步離開了。其實，我們連對方叫什么都不知道。”

“遺憾。”朋友擺弄著手中的相機(jī)。

“要說遺憾嘛，也有。我忘了問她究竟看的是什么書。”

“你錯過了一樁美事，硬生生地錯過。你不是說她很美嗎？”

“沒有錯過。在那樣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我們是默契的，小心翼翼地守護(hù)著一個完美的夢。所以我們不談彼此，不談生活，有些事只在記憶里就足夠了。”

“記憶？”

“是啊，那些風(fēng)和陽光，那條長長的鄉(xiāng)間路，一束束陽光透過樹蔭。”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窗子里射進(jìn)了同一束陽光。他猜，她或許正在想他。

“喂，我們要是一直這樣走下去該多好！”

她的話仿佛就在耳邊。我們肩并肩地走著，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平靜地看著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