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造了一個島

2023-01-18 21:10:23康慨

中國新聞周刊 2023年2期

康慨

歡迎來到明格爾——地中海東部的迷人島國，昔日奧斯曼帝國的第“29”個行省。

時為1901年，有“歐洲病夫”之稱的帝國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4月里，一艘汽船從首都伊斯坦布爾出發，載著試圖調停前一年德國公使克林德被殺一事的宣講團。團員中有帕克澤公主和她的醫生丈夫努里。公主的父親穆拉德五世只當了93天蘇丹，就因所謂的精神病遭到廢黜，如今被弟弟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囚禁于深宮。

汽船經停伊茲密爾，神秘乘客登船。公主認出這是帝國首席衛生官邦科夫斯基帕夏，一位信奉東正教的波蘭人，此番奉了現任蘇丹的委派，搭船秘密前往明格爾島，以圖阻斷第三次鼠疫大流行的西進之路。

衛生官一登島，便發現了疫情。“一場大災難即將到來。”他說，“這里的人很快都會染病，到時候醫院的床位會很緊張，病人會多到醫生根本顧不過來。”他要求總督停止隱瞞疫情，立刻發布公告，封城封島，隔離消殺。但防疫從來都是政治難題，島上的民情尤其復雜，半數東正教希臘人，半數穆斯林，還有來自克里特島和附近地區的叛軍和流寇。一些居民在教長哈姆杜拉的支持下，拒絕采取預防措施，也不尊重檢疫。衛生官很快遭到了謀殺。

駙馬努里在行程途中接獲電報，臨危受命，攜公主及其侍衛卡米爾登島檢疫。他不僅要追查殺害衛生官的兇手，還要在激烈的宗教對立和權力惡斗中，為控制疫情尋找可行的政治解決方案。衛生委員會成立了，隔離，封店，焚燒船貨，中止聚會，禁止親友相見。由于出逃的人越來越多，奧斯曼帝國和西方列強共同封鎖了明格爾島。俄國戰艦伊萬諾夫號向離島的小船開炮，一具具浮尸沖上了海灘。

封島使明格爾與中央出現脫鉤之勢，而隔離需要投入大量兵員。卡米爾招募了防疫隊，上門捉人，奪尸燒房，并占領郵局，以控制信息外流，對任何違反宵禁令的人格殺勿論。“消毒人員背著消毒泵，戴著寬大的口罩，身穿油氈衣，這種全副武裝的樣子看上去著實嚇人。”監獄改辟的隔離區人滿為患，“已經不再是消除疫情的地方，而變成了疫情的高發區城。很快就有人四處散播謠言，說某個人來的時候什么毛病也沒有，就是在隔離的時候染病的。這種流言蜚語讓人們對隔離區和隔離制度疑慮重重”。反抗禁令的事件越來越多，防疫隊的權力也越來越大，甚至故意把健康的人拉走隔離，敲詐、強奸、綁架之事亦有出現。各派都在爭權奪利，到處都能見到腐敗、傲慢和虛榮。在一片混亂當中，卡米爾發動流血革命，假防疫抗疫、救民于水火之名，通電全國，宣布獨立，成立世俗的明格爾共和國，自任統帥，再以謀殺衛生官的罪名，逮捕破壞檢疫的教長哈姆杜拉，對社會實施高壓控制。

成為國父和統帥后，卡米爾首先做的，是給廣場、街道和橋梁改名，挖掘所謂明格爾民族的源頭，獨尊明格爾語，至少讓它與優勢的希臘語和土耳其語平起平坐。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心愛的妻子染疫而死，統帥本人很快步她的后塵，駕鶴西去。支持教長的叛軍推翻了政府，取消隔離和消毒措施，商店和學校重新開放，感染和死亡人數急劇上升。在教長也死于鼠疫之后，帕克澤公主鬼使神差地當上了明格爾女王。人民終于痛苦地認識到，只有嚴格檢疫，放棄傳統葬儀，用白石灰消殺遺體，才能有效遏制傳染病的蔓延。

通過120多年前土耳其行省因鼠疫而謀殺、反叛的故事，帕慕克又一次思考了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國家和個人之間的沖突。

這樣一座明格爾島，這樣一個明格爾國，現在當然是沒有的，在歷史上也不存在。眾所周知，彼時奧斯曼帝國只有28省，此島出自小說家的虛構。

帕克澤女王也是虛構的。書里說，她在位只有幾個月的時間，但最終得以從動蕩的政局中全身而退，繼續東進的行程。她寫給姐姐的113封信保存下來，一百多年后成了研究的素材，令歷史學家米娜·明格爾麗浮想聯翩——此人的真實身份要到本書尾聲《多年以后》里才會揭曉，但她確曾與一位名叫“奧爾罕·帕慕克”的小說家來往，最后在公主信文的基礎上寫出了這部小說。

《瘟疫之夜》是帕慕克的第11部小說，也是他迄今最長的作品。從2016年開始，我們就不斷聽聞此書的進展。它原計劃2017年秋天上市，但一再跳票。拖延到2020年，大流行開始了，身邊人都在談論死亡、流言、隔離、預防、宵禁，以及滿員的醫院和墓地，帕慕克既“害怕死于痛苦”，又因此感到興奮和激動，變得干勁十足。2021年春天，小說終于在土耳其付梓。

在書里，雄心勃勃的諾貝爾獎得主一磚一瓦地生造出一個島，并用數不清的細節加以裝修，讓這島上應有盡有。除了道路、旅館、市場和監獄，還有獨具特色的風光、人民、語言、服裝、食品、藥物、文化和貓頭鷹。2018年，英國廣播公司播出了一部關于帕慕克的紀錄片，我從中看到過他那時的書桌：上面放著一本書，名叫《世界歷史上的瘟疫》，一篇學術論文的打印稿，題為《土耳其嚙齒類物種生境形態之地理分布研究》。類似的學習和研究工作，我想他一定做了很多，因此才能如此自信和貌似精確地描寫在病尸上取樣的過程吧：“助手格外小心地解開了死者衣服的扣子，把衣服脫了下來。他的脖子和腋下都沒有腫塊。但是往下看到腹部和大腿時，他們在死者的左側腹股溝上發現了瘟疫留下的腫塊……伊利亞斯把注射器插入腫塊，抽出幾滴黃色的膠狀液體。接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液體涂在了一塊有色玻璃上完成取樣。”

我喜歡這些細節，盡管600頁的瘟疫故事有時讓我想得太多、太累。有時我有一種感覺：帕慕克真正要寫的不是瘟疫而是政治，他真正的主人公也不是書里的某男某女，而是一座完全出于想象的島嶼。

當初他寫完小說《純真博物館》，就建了一座真的博物館。想到這一前例，哪一天聽說他出門填海，要造一座真明格爾島，我也不會太過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