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西·黃堅
正午,陽光正烈,一片金光,像是個頑皮的孩子,沖破窗前那層厚厚的積灰,熱烈地撲進房間來。窗邊擺著一把老舊的藤椅,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在熾熱的陽光照射下,散發出淡淡的古舊氣息。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東西,歷經百年歲月,如今傳到我的手上。
乍一眼看去,這把藤椅和普通藤椅沒什么兩樣,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它的精妙之處。它做工精細,細細藤條編織出繁復的花紋,邊緣鑲著光滑的竹條,如青蛇般彎來繞去,呈現優美的弧度。椅背上刻著一排蠅頭小楷,上書諸葛亮的名言:“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字跡工整遒勁。想不到,這些竟出自曾祖父那雙粗糙的常年拿鋤頭刨地的大手。
曾祖父住在偏遠的鄉村,是個農民,聰明手巧,會編藤椅,喜歡舞文弄墨。村里人常叫他幫忙寫信,逢年過節寫個春聯、喜帖什么的。曾祖父熱心,每每有求必應。當然,曾祖父編藤椅的手藝更是一絕,上門來求的人都快把門檻踏破了,這把藤椅就是他當年的得意之作。后來,曾祖父老了,編不動了,就經常和藤椅相伴,走到哪,搬到哪兒,親密得就像一對雙胞胎似的。也許對他來說,這把藤椅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著非同尋常的情感和意義。

據說在“文革”期間,這把藤椅差點就毀了。當年,幾個紅衛兵氣勢洶洶上門,說是破“四舊”,要把老藤椅搬去燒了。祖父上去阻攔,相互推搡間把腰給扭了。當時,他“哎喲”一聲跌倒在藤椅上,指著其中一人的鼻子說:“你家娶媳婦的時候,我爹送了一對藤條箱子,箱子底也寫了同樣的字,怎么不搬去燒了?今天要么把我一塊燒了,要么別想動它!”那人老臉一紅,也拿祖父沒辦法,只得領著人灰溜溜走了。事后,祖父偷偷把老藤椅藏到地窖里,和一壇壇酸菜、老酒放在一起,直到“文革”結束才重見天日。
老藤椅里有祖父珍貴的回憶。他經常翻開相冊,給我看他小時候的照片。那是三張黑白照,按年齡從小到大排列。祖父看了無數遍,每次嘴角都洋溢著幸福的微笑。第一張照片里,曾祖父抱著祖父坐在藤椅里,祖父只有幾個月大,睜著一對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鏡頭。第二張照片,藤椅擺在室外的樹蔭下,曾祖父坐在藤椅里,單手摟抱著個頭已經有藤椅高的祖父,曾祖母則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父子倆。第三張照片,曾祖父躺在藤椅上,祖父已長成少年模樣,正彎腰給曾祖父洗腳。
這些照片帶著舊時光的氣息,從我的指尖流過,一種溫暖的感覺在心底流淌,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滋味。相冊很厚,越往后翻,畫面越豐富,色彩越絢麗,但我知道,在祖父的眼中,那些,永遠比不上這三張來得珍貴。
我何嘗不能體會祖父心中的感受?老藤椅也是我童年的伙伴,伴隨我父親和我兩代人的成長。祖母常把老藤椅當作父親的搖籃,嘴里哼著催眠小調,搖啊搖啊,把父親搖進一個又一個美妙的夢鄉……到了我這輩,老藤椅真的是老了。幼時,我在上面翻滾,常常聽到輕微的吱啞聲響。有一次我在上面撒了泡尿,屁股上狠狠挨了祖父幾巴掌……
現在,老藤椅端端正正擺在窗邊一角,似沉睡的老人。曾祖父離開我們走了,但我知道他沒有走遠,老藤椅上有他的味道。
我不再舍得折騰這把藤椅,常常用布擦拭,試圖抹去歲月摧殘的痕跡,也經常搬出去曬太陽,讓它遠離霉變和腐朽。我希望它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帶著我們的記憶和歡笑。
知了在夏日里喧囂。我坐在藤椅里,閉上眼睛,鼻尖若有若無縈繞淡淡的竹香,酷熱的空氣瞬間清涼起來,我的心情像一波愉悅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