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藍草

今年國內一知名時尚品牌雜志在對我國著名藝術設計教育家和藝術設計家常沙娜作介紹時這樣評價: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本書,常沙娜就是一部長篇傳奇。她是我國著名的藝術設計教育家和藝術設計家、教授、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曾任第九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教科文衛專門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中華全國婦女聯合會第五屆執行委員,國務院學術委員會學科評議組成員。2019年獲中國文聯“終身成就美術家”稱號。
作為敦煌藝術的女兒,常沙娜以自己特殊的經歷承載了敦煌藝術研究與現代藝術設計有機結合的時代之變。她設計的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團徽、人民大會堂外立面建筑裝飾和宴會廳建筑裝飾圖案等,既具有新中國鮮明的時代精神、民族氣派,也體現了她深厚的敦煌藝術傳統積淀,這些設計是烙印在人們心里的中國公共藝術形象。她潛心于中國現代藝術設計教育,倡導藝術設計的現代探索必須根植于中國民間藝術與傳統美術,她著述或編著的《敦煌歷代服飾圖案》《敦煌藻井圖案》和《敦煌壁畫集》等,既是敦煌學研究的經典著作,也是中國現代藝術設計不可缺少的教科書。

常沙娜與父母親的畫像
常沙娜是浙江杭州人,1931年生于法國里昂,由于出生地毗鄰塞納河而得名,法文意為“陰性”,中文名即為沙娜。
說到自己的名字,常沙娜幽默地說:“我叫沙娜,敦煌又叫沙州,我和敦煌生來就有緣分。我的根在敦煌,我這輩子離不開敦煌了。”其實第一次聽到“敦煌”,還是常沙娜四歲的時候。那是1935年12月,父親常書鴻在巴黎塞納河畔的圣杰曼大街上散步時,無意中在舊書攤上翻到伯希和編著的《敦煌圖錄》,里面精美的壁畫和雕塑圖片立即引起了他的濃厚興趣,接著他又跑到巴黎吉美博物館,在那里親眼目睹了大量敦煌彩色絹畫,被敦煌的藝術震驚了。
回家后,常沙娜的父親便興沖沖地給母親陳芝秀談起“敦煌”。隨后常沙娜的父親便著了魔似的開始關注敦煌,而且有了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想法:必須回國去,到敦煌研究藝術!終于在1943年,冒著抗日戰爭的硝煙,常書鴻偕妻帶女來到甘肅敦煌,擔任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第一任所長,從此全身心投入到修復壁畫、搜集流散文物以及臨摹壁畫中。“那時的敦煌,放眼望去,滿是沙丘和芨芨草,環境非常惡劣。”常沙娜至今仍記得,她到敦煌后吃的第一頓飯是一碗只加了鹽和醋的水煮面,什么菜都沒有。母親由于無法忍受如此惡劣的環境,加上其他原因,無奈中離家出走,從此十幾歲的常沙娜挑起了照料家庭的重擔。
面對生活的艱難,十幾歲的常沙娜沒有退卻,而是沉浸在對莫高窟眾多瑰寶的熱愛之中,信心堅定地跟著父親和駐扎在這里的藝術家們學畫。邵芳教她工筆重彩,董希文教她西方美術史,蘇瑩輝輔導她中國美術史。在學習藝術創作時,洞窟里的壁畫就是她最好的臨摹對象。當時的莫高窟被流沙掩埋,很多洞窟連門都沒有,形同廢墟。幼小的常沙娜就蹬著蜈蚣梯,爬進蜂房般的洞窟里臨摹。她身旁是彩塑的佛陀、菩薩,頭頂上是節奏鮮明的平棋、藻井圖案。畫著,畫著,興致來了,她就放開嗓子高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她的繪畫基礎就是這樣打下來的。
1945 年,常書鴻父女敦煌畫展在蘭州舉行,引起巨大轟動。從加拿大來甘肅山丹教會學校任教的猶太人葉麗華女士,看了年僅14歲的小沙娜創作的敦煌臨摹壁畫驚嘆不已,徑直找到常書鴻,熱情地說:“常先生,您女兒小小年紀這么有才華,她應該像您一樣到國外接受正規藝術教育。我女兒在美國工作,如果您信得過我,我聘期屆滿后帶她到美國去讀書……”“謝謝!謝謝!”常書鴻感激地說,但他并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過了一段時間,葉麗華真的找來了,說要帶沙娜出國留學,常書鴻才想起這事,高興地把女兒托付給了葉麗華。
1948 年夏天,常書鴻帶著17歲的常沙娜和小兒子常嘉陵來到南京,舉辦敦煌畫展同時,順便為女兒出國做準備。在南京舉辦畫展期間,常沙娜被爸爸送到他當年旅法的同窗馬光璇教授家暫住。到南京后,在敦煌那片荒漠沙海蟄居近五年的常沙娜發現,自己就像剛剛走出原始部落的土著,完全失去了城市生活能力,一坐公共汽車就暈車嘔吐,長途旅行只能坐敞篷卡車或馬車,最可悲的是連花錢買東西都不會。

敦煌壁畫作品
看見常沙娜可憐兮兮的,馬光璇長嘆一聲,把沙娜摟進懷里,淚水潸然而下,“沙娜,我可憐的孩子,你可是生在巴黎,喝洋奶、吃洋面包長大的洋娃娃啊。剛回國那會兒,你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連一句中文也不會說,怎么在敦煌短短五年就變成這樣啦?這都是你爸爸造成的,只顧自己的事業,竟把孩子的健康成長給耽誤了……”常沙娜懂事地對馬教授說:“干媽,別怪爸爸。他過得挺孤獨,挺不容易的。”
是年9月,常書鴻帶著兒子來為女兒沙娜赴美送行,他為女兒買了一只隨身攜帶的牛皮小箱子,并親自用油畫筆在箱子上寫上“常沙娜”三字。出關瞬間,沙娜驀然回首,發現爸爸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他才45歲,可一頭發絲已經花白,神情枯槁,原本挺拔魁梧的個子開始有些駝了。直到飛機騰空而起,她還不停地抹淚。含辛茹苦將她帶大的父親遠去了,孤苦伶仃的小弟也遠去了,還有莫高窟的壁畫,曾經溫馨的黃泥小屋……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此次遠走他國,她將在波士頓博物館美術學院開始新的留學生生活。
常沙娜負笈美國,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美術學院接受系統西方繪畫訓練。正當常沙娜在美國苦讀時,新中國成立了,報效祖國成為留美中國學生的共識。1950年冬天,19歲的常沙娜乘坐“威爾遜號”輪船回到中國。
新中國成立后,中央人民政府對敦煌文化遺產日益重視。還在抗美援朝期間,周恩來總理就告訴常書鴻,要舉辦一個“敦煌文物展”,請他把十幾年來臨摹的畫運到紫禁城午門展出。按照周總理的安排,常書鴻很快就把“敦煌文物展”辦了起來。展覽期間,常書鴻讓女兒陪同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看展。這是常沙娜第一次見到林徽因,這個意外機緣改變了她的一生。“第一眼見到林先生,覺得她氣質特別高雅。那時候林先生已臥病多年,平時基本不出門,這次聽說有展覽,她一定要親自來看看。看到壁畫后,他們激動得不得了,梁先生的嘴唇顫抖著,林先生蒼白的臉上泛起紅暈。”
此后常沙娜成了林徽因的助手,開始進行藝術創作設計。在林徽因親自指導下,1952年,21歲的常沙娜為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設計了一款“和平鴿”真絲絲巾。她采用了敦煌隋代石窟藻井形式,上面穿插和平鴿圖案。“當時林先生指導我設計,她虛弱地躺在床上,想法卻非常靈活。她對我說:‘你看看畢加索的和平鴿,可以把鴿子形式用在藻井上,但要用咱們中國敦煌的鴿子。她一說,我就有了靈氣,馬上設計出來了。”在林徽因身邊的工作經歷,為常沙娜此后投身于工藝美術事業研究奠定了基礎。
1956年5月21日,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建立,常沙娜成為學院教師。1958年,在慶祝新中國成立10周年前夕,常沙娜為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設計天頂裝飾。受敦煌壁畫藻井圖案啟發,她在天頂正中設計了一朵唐代風格、由花瓣構成的圓形浮雕大花。如今,這朵來自敦煌的花依然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頂熠熠生輝。第二年,常沙娜接到另一項重要任務——去敦煌收集壁畫和雕塑上的服飾圖案。這是她十余年后再次踏進敦煌。她驚喜地發現敦煌和從前有了很大不同:發掘和保護洞窟已經編號到第465個了;莫高窟塑像也統計出來,共有2415尊;防沙墻修建起來了,草木也長成了,人們種下的蔬果都得到了保護,看到這一切,常沙娜禁不住萬分激動。

重回敦煌收集壁畫和雕塑上的服飾圖案,常沙娜和兩位同事將十六國和南北朝時期的北魏、西魏、北周,以及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10個朝代佛像、壁畫和彩塑上的服飾圖案全部進行臨摹。但在當時,臨摹回來的手稿沒有條件出版,加之“文革”期間常沙娜被下放到河北農場勞作,因此此次敦煌之行的心血沒有變成藝術成果。但在河北農場田間勞作期間,她依然初心不改,將藝術創作視為自己的生命,勞動之余仍然揮筆作畫,時刻準備著重新投入藝術生涯。
時間來到1978 年,中國迎來改革開放,敦煌的命運和常氏父女的命運再次得到改變——父親常書鴻恢復敦煌研究所所長職務,常沙娜也回到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當教授,繼續為大學生傳播敦煌文化遺產和敦煌壁畫藝術。第二年,莫高窟正式對外開放,當年就吸引26271人參觀。到改革開放第五年,游客超過了10萬人次。當世人慕名而來時,常書鴻則走出國門,帶著常沙娜到日本、德國等地,四處探尋國外壁畫、雕塑保護和修復的新技術。

常沙娜與父親
在參觀日本觀音寺時,父女倆手持木魚,敲擊了1200年前的梵鐘,洪亮的鐘聲讓常沙娜想起敦煌第96窟唐代北大像殿中的鐘聲——她還是那么想念敦煌,盡管她已經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恢復教學、作畫和設計工作,但她的情感和人生依然屬于敦煌。她離不開敦煌文化遺產和敦煌壁畫,更離不開父女倆一生情系的事業。
常沙娜說,晚年的父親在黨和國家領導人關懷下來到北京養老。父親身在北京,心卻在敦煌。他總是對我說,來北京只是做客,他還是要回敦煌的。1994年,常書鴻走完90年人生路。我的父親曾給我寫過一封信:“沙娜,不要忘記你是敦煌人……到了應該把敦煌的東西滲透一下的時候了。”這句話一直銘記在常沙娜心中,也融入她的作品中。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常沙娜為中央人民政府設計了贈送給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禮物——紀念性雕塑《永遠盛開的紫荊花》,其靈感正是來自敦煌壁畫。
對藝術家來說,大都希望能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創作中去。然而,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在個人際遇推動下,藝術家往往需要站出來,從紙筆中走到臺前,常沙娜即是如此。由她主辦的“花開敦煌”系列展覽,從2014年啟動至今已走過北京、深圳、高雄、巴黎、伊斯坦布爾、莫斯科等海內外城市,所到之處無不引起轟動。展覽不僅有常規的書畫作品展示,還有數字化高科技的融合。在伊斯坦布爾的展覽中,國際多媒體藝術家黃心健打造出一場VR(虛擬實境)的科技應用展——以莫高窟外部和西魏285窟內部全景為基礎,把靜態的藝術作品轉化為動態效果,參觀者可以漫步在3D敦煌世界里,似乎俯下身去,就能捧起一把敦煌黃沙。展覽期間,常沙娜跟著展覽走,舟車勞頓,一路風塵。她堅持每次親臨展廳,為參觀者解密敦煌圖案。
父親去世后,常沙娜接過父親的棒,為保護好敦煌壁畫奔走各國,尋求最新的壁畫保護技術。1998年,常沙娜當選第九屆全國人大常委會教科文衛委員會委員,重點工作就是文物保護。她先后去了埃及和意大利,學習借鑒國外經驗。而今90歲高齡步伐雖緩,體態依然輕盈。她深情而驕傲地說,幼時我在敦煌學畫,爸爸對我抓得很緊,有空就來指導,讓我在臨摹中了解壁畫歷史背景,準確把握歷代壁畫時代風格。今天的我雖已步入暮年,但仍會將藝術生命投入敦煌,把傳承中國傳統文化視為崇高事業,這既是我對父親的紀念,是向父親訴說我堅守敦煌的承諾,也是希望喚起更多人認識中國燦爛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