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瑨海

泰國曼谷王權云頂大廈觀景臺風景與看風景的游客
曼谷,又被稱為“天使之城”。我曾經數十次在這里旅居逗留。大概因為這個以微笑著稱的地方,我也戴上了“濾鏡”,并毫不猶豫選擇來曼谷留學生活。在“天使之城”常住下來,跟短途逗留還是有一定區別的。在泰國留學,既顯得熟悉又顯得陌生。
一陣顛簸之后,飛機穿過厚厚的云層。霎時,夕陽的余暉被篩進客艙,光塊穩穩地變換方向。窗外,夕陽里的曼谷城,高高低低的“水晶體”般的建筑物在余暉中燦爛無比,把綿延的海岸線捧在手心。
泰語里也有這樣“把真誠捧在手心”的表達方式,來形容“善意”。泰語叫Nam-Jai,直譯過來,Nam是“水”,Jai是“心”。在曼谷以外的地方,還能見到木質的“攢尖頂”涼亭,亭內有水甕,甕側有木勺,方便熱天趕路的旅人納涼解渴。用“心”捧給陌路旅人的一掬“水”,就演化成泰國民族性格里對待八方來客的“善意”。
第一天去學校上課,我低估了曼谷擁堵的交通。特別是當我迷路后,最終向路人確認過要在烈日下穿過那條長長的“十月路”,還要手提肩扛并不輕的平板電腦、一堆書本和一大瓶水……我氣憤不已地跳腳:不該在這里下車?。?/p>
后來,泰國同學Yok特地出來接我,讓我順利進了教室。那天,我一直連不上學校的Wi-Fi,手機熱點信號也不穩定,而必要的教學活動都需要線上進行。所以“聯網”就成為了那天“西西弗斯的石頭”,而“西西弗斯”則是包括教授在內的我們所有人。
下課后,Kati教授親自領著我穿過狹長的走廊、下樓找到教學秘書,等到我解決網絡問題后才離開。我后來才知道,她平時都在距此60公里之外的新校區辦公,只有上課才來我們這個校區。而那天下課的時候,已經接近傍晚。彼時曼谷的交通有多恐怖,從我早上被堵到煩躁不已的情狀就已經可以代入。
泰國人的善意其實不分對方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比如,我去買花生,只是20泰銖、不到人民幣4元錢,賣花生的大姐用有限的英語主動問我從哪里來的。在我不知道怎么找路的時候,旁邊的路人主動幫忙翻譯,然后大姐親自領著我過去。
我在商場里尋找需要購置的生活用品,一個先生一直熱心幫忙,當我有困難的時候,他突然蹦幾個中文或英文單詞幫我和營業員溝通,才發現他一直跟著我。從他結巴的狀態看,他可能是自閉癥患者。在這里,我感受到一個人的善良和他如何表達、行為方式可能會不一樣。而壓力狀態下的反應,應該最能表現人的性格特點。

曼谷擁堵的交通
我數次在路上遇見擋住去路的行人,和差點撞上來的火急火燎駛來的摩托車。但結局都是雙方歉意地微微點頭,然后各自趕路。
曼谷是泰國唯一的大城市,在此居住的很多人來自周邊省府。所以,這里更像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描述的熟人社會,來自陌生人的問候和微笑比我在國內生活時更為常見。另外,一些長期生活在曼谷的人來自歐洲、北美洲和亞洲其他各國。在這樣一個遍地都是旅居客經年累月生活的城市,本地居民已經慢慢習得一種彼此舒服的相處模式。
“他者”的界限在變得模糊。旅居客之間也漸漸形成某種認同和歸屬,來自不同膚色人種的微笑和問候也就不奇怪了。
曼谷更像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描述的熟人社會,來自陌生人的問候和微笑比我在國內生活時更為常見。

曼谷湄南河風光
我到達曼谷的時候是10月初,本該漸入尾聲的雨季卻回光返照般遲遲不肯離去。從飛機上遠眺,汛期的湄南河沒有異樣,只有在入海口,其裹挾的大量泥沙大有封鎖這個城市的氣焰。
畢業于朱拉隆功大學歷史系的Vito告訴我,泰國人喜歡微笑,有時候其實也是在避免沖突?!靶〕朔鸾獭钡慕袒?,與人沖突有違教義。而對“善惡因果”的篤信,也會讓他們容易在沖突后釋懷。所以面相上呈現的是溫柔隨和、不爭不搶。但如同那條不聲不響的湄南河,他們都自有方向。
雨季無雨的時候,也不會有風??諝饩瓦@樣被牢牢焊住。氣溫也不算高,但人就如被悶在鍋里,透不過氣來。所以,當我大汗淋漓地去看房時,沒發現什么大毛病,沒有還價就簽約入住了。房東也爽快,簽約之后承擔了全房清潔、安裝寬帶、熱水器等等……原本這些我已同意由自己負責,最后他還是分文不取幫我安頓好。
當然,處事中的人群或種族沒有必然的好或壞、善良大方或工于心計,大家還是處于一種彼此試探、你來我往的模式。比如,聽說有人住在同一個小區,他殺了價,獲得了更低廉的價格,但房東沒有協助安排任何事宜。所以泰國人的微笑背后并不是沒有條件,也不是一味妥協和包容。
全年只要到了雨季,平靜溫婉的湄南河也會掀起狂瀾。我們下課去河邊的小餐館吃飯時,就能感受到每周都在漲高的水位和河岸邊不斷新增摞起的沙袋,還有沙袋間慢慢滲出的水帶來的壓迫感。
吃飯的時候,我的泰國同學Oi告訴我,十年前,這里發生過很可怖的洪水。當時學生們都需要依靠警力維持正常生活。即使這樣,大家會發起抗議反對學校停課,反對學校因為洪水耽誤他們的學習。當然,學生們的熱血也從來不只是來自對于知識的渴求,還有他們對于心中正義的向往。
我念書的學校是泰國法政大學。我最早知道它,是通過通猜·威尼差恭教授所著的《圖繪暹羅》。1976年10月,時為法政大學學生的通猜教授參與了校內反抗軍政府的示威游行,其后鋃鐺入獄。他的有些同學、校友甚至被慘遭殺戮。這就是震驚海內外的“法政大學殺戮”事件。這也成為通猜教授寫作《圖繪暹羅》、并鉆研東南亞史學、泰國史學的大背景。雖然沒有找到佐證資料,但我相信我第一天上課時、那條我在烈日下穿過的“十月路”,一定和那場殺戮有關。
順著“十月路”走到底,路過的就是以比里·帕儂榮博士命名的圖書館。行至河邊,在一塊 “法政大學教我愛人民”的牌匾旁,還有比里·帕儂榮博士的雕像。他不只是我們學校的創立者,也被譽為“泰國民主的父親”。1940年代,他聯合國外的“自由泰人運動”,數次在泰國國內組織抗日運動,成為泰國自由主義、反抗軍政府的象征。也就不難想象,1970年代的抗議發生在我們學校的符號意義。
曼谷作為佛教國家的首都,卻被稱為“天使之城”,大概是自帶“濾鏡”的譯者對它的“有意誤讀”。
這個城市的官方名稱原來有168個字符,經縮減之后被英譯為“City of angels”。但拆開縮減后的泰語單詞,所謂的“天使”直譯過來應該是印度教中的“提婆”或“天神”,威嚴肅穆;甚至有些地區的塑像,面貌猙獰可怖。這些與“親和可愛”的“天使”完全沒有關系。這種預想和現實的差異,就像這里炎熱到建筑物都扭曲了形狀,可是推開門卻涼爽到需要穿厚外套。我正在努力適應開門、關門間的溫差,還有從“逗留”到“居住”的轉變。

所謂的“天使”直譯過來應該是印度教中的“提婆”或“天神”。
以前作為游客,如遇出行,酒店會幫忙叫車。初到曼谷,我仍然帶著國內日常生活已經被互聯網“嵌入”的“下意識”,打開本土版滴滴—Grab,十幾分鐘后司機才姍姍而來。
語言不通。為了按時到達目的地,我上車后,一手拿著打開地圖的平板電腦,一手舉著手機用翻譯軟件試圖交流。不知道司機是對走走停停的車流,還是對磕磕巴巴的我丟了耐性,他把我放在隨便一個定位附近的地址揚長而去。
在這個以微笑著稱的地方,旅居客自然有很多當地文化“包容開放”的聯想。比如,2022年,大麻在泰國已經合法;從更早以前開始,性少數群體帶來的“粉紅經濟”甚囂塵上;還有“紅燈區”“人妖表演”這種在其他地方鮮見并有爭議的娛樂方式等等。
但Vito告訴我,如果不是迫于生計,沒有人會自愿被“閹割”。傳統泰國人家的家庭也不會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戀者。越來越多站出來表達自由和解放的本地女性背后,是她們到點被家長按頭催婚的現實無奈。這種典型想象和現實的脫節,敘述的都是“天使之城”其實沒有天使的“文化沖撞”。
如何克服典型想象帶來的“文化偏見”“刻板印象”,如何應對文化沖撞……都是我在法政的研究興趣所在。入讀法政,不是讓我更沒有偏見,而是讓我隨時警惕、懷有某種自省和自覺。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