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于里
當我們試圖挽住死亡的袖口,當我們長久地沉溺在死亡的悲痛中,當下我們所珍視的其他東西也會溜走

近期在B站完播的劇集《三悅有了新工作》,雖然略顯小眾,但這部劇的制作班底還蠻厲害的。導演李漠執導了獲得高分評價的短劇《我在他鄉挺好的》,編劇、監制游曉穎此前編劇的《相愛相親》《我的姐姐》都是口碑佳作。這一回李漠、游曉穎聯手的《三悅有了新工作》沒有讓人失望。
“95后”的趙三悅大學畢業后找工作受挫,在家躺平了一年,終于在與母親蘇文靜的一次決裂之后,不得不離家自謀生路。在大姨蘇蓉——一個殯葬從業者的介紹下,三悅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只不過,這份新工作是殯儀館的遺容化妝師,就是幫往生者化妝。
因此,觀眾首先可以把《三悅有了新工作》看作一部殯葬行業的職場劇,但重點不是職場本身,而是經由職場折射國人對于死亡的態度,并為觀眾補上一堂有關死亡的生命教育課。
殯儀館里,三悅見證了不同的人對于死亡的不同態度。就目前而言,大多數國人還是很忌諱死亡,忌諱關于死亡的一切,比如殯葬從業者會被視為“不吉”。三悅自個兒也是如此。當大姨帶著她“參觀”了一次幫往生者入殮的過程,三悅很快就跑出去嘔吐,面對大姨遞上來的水也有些遲疑,直到大姨補上一句“我洗過手了”她才接過水杯。

劇情簡介
該劇從“95后”年輕人的視角出發,講述了陰差陽錯來到殯儀館擔任化妝師的趙三悅,從新入行時對這份職業懷抱著未知,到感悟生死用心學習遺體化妝的故事。同時,該劇以趙三悅為原點,通過趙三悅的成長視角,刻畫了她所見證下往生者的生前身后,折射眾生群像。以溫暖、治愈的方式,帶領觀眾了解遺體化妝師們那些點燃平凡瞬間的高光時刻,從無常的消逝之中,體悟日常生活的可貴,旨在以生死之事,見人間之情,讓觀眾陪同三悅一起,見生死,見天地,見眾生,學會告別,習得人生。
真正做了這一行業,三悅才意識到殯葬從業者的“孤獨”。如果打車的目的地是殯儀館,那么她打不到車;如果房東知道她在殯儀館工作,那么她租不到房;她的兩個女同事——遺容化妝師周婭男、殯儀館的主持人梁格格,一個因為職業屢屢未相親成功,一個兼職被辭退……
《三悅有了新工作》試圖打消公眾對殯葬從業者的偏見與恐懼,讓更多人意識到這一行業的價值。坦白講,這個過程會有點漫長,但只要有更多影視劇聚焦這個人群——從《人生大事》到待映的大鵬的《保你平安》、胡歌的《不虛此行》,偏見會逐漸消融。
對待殯葬從業人員的態度,背后關聯的是我們對于死亡的態度——這個才是根本。經由不同的單元故事,《三悅有了新工作》揭示了有關死亡的諸多“常識”。死亡是不可控的、是蠻橫無理的,比如劇中一個修理手機的外地小伙子,非常努力地生活,可一次意外的心梗直接奪去了他的生命。
如果死亡降臨,我們除了接受別無他法,因為死亡不可逆轉。劇中一個中年人痛失妻子后醉生夢死,不愿接受現實,直到小女兒自殺未遂才徹底驚醒了他——當我們試圖挽住死亡的袖口,當我們長久地沉溺在死亡的悲痛中,當下我們所珍視的其他東西也會溜走。
“我們離死亡太遠,能平靜面對死亡的人,少之又少。”死亡長久地被視為禁忌話題,正因為我們談論死亡太少,所以我們很難平靜地接受死亡。劇中,腫瘤科醫生羅大淼去臨終關懷中心工作,希望避免過度治療,讓病人更有尊嚴、更少病痛地離開,但工作的推進阻礙重重。
一部電影、一部劇、一篇文章,很難從根本上改變人們對于死亡的認知,但沒關系,只要我們不斷地、更多地談論死亡,就能給死亡“祛魅”,就能讓死亡成為一個日常課題,漸漸地也就能更平靜、更從容地應對死亡,并激起“向死而生”的勇氣。
從游曉穎以前的作品就能看出,她的作品帶有頗為鮮明的女性意識。游曉穎并未刻意去標榜什么,但她一直在將她對于女性生存處境的觀察與思考傳遞到作品中去。《三悅有了新工作》不僅僅是一堂生命教育課,也是一堂女性意識的教育課。
劇中有一些相對常規的女性表達,比如揭示女性在職場中遭遇的求職歧視,原生家庭的重男輕女導致女性悲劇的發生,過猶不及的極端女權對于家庭主婦的污名化等。這些均揭示了女性的平權之路任重道遠。
三悅與母親蘇文靜關系緊張。蘇文靜對三悅從來都是貶低、打壓、瞧不上的態度。三悅實習期明明考核第一,卻因為是女生未能入職,在三悅很需要安慰鼓勵的時候,蘇文靜卻在一旁冷嘲熱諷“腦子不好使,脾氣還差……活該選不上你”;母女在爭吵后“決裂”,蘇文靜未曾主動關心過三悅;三悅心有觸動,主動去找媽媽,蘇文靜第一句話就是“你不是說餓死都不回來嗎”,接著連珠炮式問女兒:干什么的,工資多少,不要誤入什么傳銷組織云云。蘇文靜雖然擔心女兒,但她語氣里的確是瞧不上女兒,不相信女兒有能力,尤其是在得知三悅在殯儀館工作后,蘇文靜當場就情緒失控。
事實上,三悅曾有過快樂的童年,童年記憶里的母親也曾那么溫柔。可父親出軌后,一切都變了。父母離婚后,母親變得暴躁易怒,把婚姻的失敗歸咎到三悅身上,發現三悅偷偷跟父親打電話,母親就抓狂……
十幾年過去了,三悅終于鼓起勇氣問母親:“(如果)你沒有一次次地跟我說,都是因為我那樣才會離開的,你也沒有把失去婚姻的痛苦全部怪罪到我頭上,或許我們的關系,就不會像后來那么糟了。為什么做錯事情的是男人,到最后卻是兩個女人在互相傷害呢?”

三悅多少帶有一點日劇女主的味道。比如找工作不順利,她在家躺平一年,天天窩在家里玩手機。三悅的那一句“為什么不能讓喜歡工作的人工作,讓喜歡躺平的人躺平”,擊中新時代人群的內心。
只是,三悅的心境更悲涼,她一度想死,甚至羨慕肺癌晚期的人——可以理直氣壯地當一個廢物,可以沒有什么負擔地等待死亡降臨。所以,剛出場時的三悅有著國產劇女主角相當罕見的特點——她渾身帶“刺”。她對這個世界是“擺爛”、無所謂的態度,她不會在意他人的情緒或看法,她也懶得去共情。
這讓三悅看上去并不討人喜歡。在要求正能量、警惕躺平的輿論氛圍里,劇集能夠不帶偏見、不居高臨下審視一個渴望躺平、只想擺爛的女主角,已經是一種觀念的進步。也經由三悅消極的人生態度,《三悅有了新工作》進入它的第三堂課——關乎如何活著:如果我們覺得很喪,如果我們生無可戀,到底 該如何支撐下去?
《三悅有了新工作》終究是一部國產劇,它不會真像日劇那樣一喪到底。劇集不是鼓吹躺平,不是渲染沮喪,它讓三悅從事“死亡的擺渡人”這一職業,從而看透了那些無常的生死,從而習得“向死而生”的勇氣。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三悅的經歷,不是人人都像三悅那樣在關鍵時刻有人拉一把,“向死而生”固然可以讓人活下去,可更難的是如何活得更有動力一些、更有盼頭一些。如果一直看不到希望呢,如果付出遲遲沒有回報呢?
《三悅有了新工作》試著給出別樣的答案,不是正能量、不是樂觀向上等常見的大詞。而是“對于活著這件事,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愛撐著,也可以有很多很多的恨撐著”,如果對一個人、對一件事、對世界的仇恨可以讓你有動力更好地活著,“恨”不見得是負面的情感。抑或去尋找我們與這個世界的羈絆,可以是一條寵物狗、一個遙遠的明星、一種令人安定的信仰,只要它或他(她)能夠讓你與世界保持聯結,獲得一絲茍延殘喘的決心,你就可以投入熱愛。
如何活著這件事,不要給年輕人設標準答案,不要讓某個答案顯得更正確。對于一些人來說,活著本身就不容易,活著本身就意味著莫大的勝利。
觀眾當然可以從《三悅有了新工作》身上挑出不少缺點,比如金句的堆砌,讓它有說教的嫌疑;一些單元案例的情節推進顯得刻意,痕跡過重;人物成長的起承轉合亦有些模式化等。但無論如何,《三悅有了新工作》都是國產劇里氣質特別的一部,很重的幾個議題處理得靜謐、舒緩、輕巧,如同劇中一些漂亮清朗的空鏡,讓觀眾的內心掠過一縷明快的微風,世界好像也更美好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