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歲的他仍覺得被父母嫌棄

文｜王建斌 肖月 鐘雪 王新媛

“我不是真的想砍死我父親，一想到我的命一直那么苦，孫子又從20樓跌了下來……這是要了我的命啊。”說完，徐占奎淚流滿面

（來源：CFP）

冬日的一天下午，天氣陰冷，辦案檢察官早早地來到看守所提審室內等候提審。不久，寂靜的走廊，“哐啷哐啷”的聲音由遠及近清晰地傳來，隨后，一名個子不高、瘦瘦的在押人員走了進來。

這是辦案檢察官第一次見到徐占奎。

在普通人的想象中，能夠舉刀向父的男人必定是個窮兇極惡之徒，一臉的兇樣兒。可是對面這個男人，不僅黑瘦、憔悴，個頭不高，甚至還瘸了一條腿，說話聲音也是軟軟綿綿的，讓人很難把他和持刀暴力傷人的犯罪嫌疑人聯系起來。

提審室里一張深褐色的三斗柜辦公桌，他坐在檢察官的對面，按照提審流程，檢察官反復問了被提訊者的名字，核對了他的身份證號碼，確定了他的身份。盡管他戴著口罩，但也難掩臉上的憔悴與痛苦，可以看出，他內心正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回答檢察官問題時，徐占奎始終眼皮低垂。

面對訊問，這個年近花甲之年的男人在沉默了許久后，終于打開了話匣子……

兄妹都比自己出色的家中老二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樣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徐占奎家住在江蘇省北部農村，祖輩都是農民。他在家排行老二，上有考上醫學院的哥哥，下有早早就嫁到蘇南當老板娘的妹妹，在家里這兄妹二人都是“光宗耀祖”的存在，而作為老二的徐占奎似乎就不那么顯眼。他覺得在父母眼中，自己是“最沒出息”“可有可無”的那個。

面對優秀的兄妹，徐占奎時常感到自卑，他也時常自己開導自己：“自己的路自己走，別人誰也替不了。”

徐占奎讀初中時就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那塊料兒。初中一畢業，他就去學了瓦匠的手藝，早早地自食其力。后來，經鄉鄰介紹，他認識了家住鄰村的妻子，結婚后夫妻二人相處融洽，也算過得和和美美。

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徐占奎骨子里的自卑和妻子的性格內向等原因，夫妻二人與他的父母相處總是不融洽。徐占奎覺得父母看他們夫婦“不順眼”，嫌棄他們夫妻倆不如兄妹有出息，不能每年給父母足額的養老金。

于是，他們索性和父母分了家。不久，他們生了一雙兒女，日子雖不富裕，但他們很滿足。照徐占奎自己的話講，“那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幾年”。

徐占奎說，盡管時常遭父母嫌棄，但他基本上能樂觀對待，想著父母將自己養大也不容易，是自己不爭氣、不優秀，現在父母老了，只有他這一個兒子在身邊，只能靠他多照顧了。

所以平時，每當妻子做了什么好吃的，徐占奎總是第一個想到父母，給父母端過去嘗嘗。

妻子突然離世

天有不測風云。20多年前的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樣，在工地做工回來的徐占奎一進家就叫妻子的名字，可是叫了幾聲，都沒有應聲，當時他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四下查看后，他發現妻子倒在房間的地上，不省人事，手里還抓著一瓶開了口的農藥。徐占奎立即將妻子送至鄉衛生院搶救。最終，妻子仍因搶救無效死亡。

這件事有如晴天霹靂，讓徐占奎深受打擊，他實在想不通，妻子性格非常好，平時和別人無冤無仇，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脾氣，為什么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喝農藥自殺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占奎內心隱隱懷疑，妻子的死可能與自己新建房屋時向父母借錢未果這件事脫不了干系。就在這半個月里，妻子經常念叨，與父母分家的時候，父母就沒有“一碗水端平”，故意偏袒了大兒子。現在自己家新建房，差了點錢，跟父母借錢，也被一口回絕。父母一點不顧及親情，不念及平時自己對他們的好。

可是面對警察給出的自殺偵查結果，徐占奎也無法證實自己的猜測。他覺得自己無法為妻子討回公道，也不得不接受妻子已經自殺的事實。

妻子走了，留下了一個疑團，也留下了一雙還在上小學的兒女。

徐占奎是個勤勞的人，他默默靠一雙勤勞的手努力生活著，日常在工地上做瓦工，沒活干的時候就去打零工，雖然沒有掙到什么大錢，但也維持著自己小家平靜的生活。

沒有父母的幫襯，他也沒有再婚，此后多年，徐占奎既當爹又當娘，含辛茹苦把倆孩子拉扯大，好在他的兒女都爭氣，他覺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了。

但生活的挫折總是在不經意間出現。有一次，他在工地干活的時候，不慎從腳手架上跌落，摔斷了腿，落下了殘疾，但他也沒有放棄對生活的期望，依然瘸著腿到處打工掙錢。

“好日子總會來的。” 徐占奎總是這樣安慰自己。

終于，小兒子沒有辜負徐占奎的期盼，考上了大學，畢業后在蘇州找到了工作。徐占奎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20萬元，幫助兒子在江蘇蘇州買房付了部分首付，雖然這讓他再次“一貧如洗”，但他卻認為“這是這輩子最成功的一件事，這是作為父親應盡的責任”。

孫子出意外，他到處借錢

然而，就當徐占奎本以為自己可以庭前弄孫、頤養天年的時候，命運再次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2022年1月27日，還有4天就是春節，徐占奎在家收拾行李，準備再次去蘇州照顧孫子，和孩子們一起過團圓年。他突然想到自己的胃藥快要沒有了，打電話想讓兒子提前買些備用，因為他內心覺得“新年頭買藥不吉利”。可是打了3個電話，兒子都沒有接，他心里就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徐占奎接到女兒的電話，說他那4歲的孫子剛剛從20樓的陽臺上摔了下來，現在已經送醫院搶救去了，讓他趕緊去借錢籌醫藥費。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打得徐占奎渾身打戰。

幾分鐘后才反應過來的徐占奎連忙騎著電動車一路往西，向鄰居們借錢。鄰居聽說了這個消息，也紛紛慷慨解囊，三家鄰居當場就借給他將近5000元，這讓已經慌亂得不成樣子的徐占奎稍稍平復了些情緒。

但是自己的錢加上借來的錢，顯然還是不夠的。

徐占奎來到了父母家，由于是冬天，耄耋之年的兩位老人已經在洗漱，準備早點休息了，看著哭哭啼啼的二兒子過來，心生疑惑。

徐占奎將事情的原委說明后，也許是因為太過于傷心，也許是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徐占奎父親不僅沒有安慰徐占奎，反而破口大罵：“你個喪門星，在蘇州帶孩子沒事回來干什么？現在麥子也收了，稻子也賣了，你回來干啥？這要把我重孫子快弄死了啊？”“不要跟我借錢，我沒錢！”

徐占奎頓時火冒三丈，想到自己就是為了給父親過80歲生日，才專門趕回老家，才耽誤了照顧孫子，父親卻如此說他。就在一瞬間，妻子自殺很可能和父母有關系的疑心又沖上了腦子。他想到這么多年自己的不容易，想到父母的偏心，他覺得連沒有血緣關系的鄰居都能借錢給自己，親生父親卻如此冷漠，不僅不借錢給自己，還在自己傷口上撒鹽。

被憤怒沖昏了頭的徐占奎，終于爆發。他隨手抄起灶臺上的菜刀朝著老父親的身上亂砍著，一刀、兩刀、三刀……直到站在一旁的老母親反應了過來，連忙過來拉住徐占奎，聲嘶力竭地喊道：“小奎子，你癡了啊？”終于漸漸地，徐占奎恢復了理智，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徐父被砍傷送往醫院。

2022年7月20日，徐占奎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移送到江蘇省阜寧縣檢察院審查起訴。

小孫子沒有搶救過來

“我父親的傷怎么樣了？”徐占奎關切地問。

“你父親左手骨折，胳膊還有多處創傷，構成輕傷二級，好在沒有生命危險。”檢察官安慰他說。

“我不是真的想砍死我父親，一想到我的命一直那么苦，孫子又從20樓跌了下來，肯定要快沒命了……這是要了我的命啊。”說完，徐占奎淚流滿面。

心生惻隱的檢察官默默地收回正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慢慢等他平靜下來。

提審室昏暗的燈光下，細小的灰塵懸浮在光影中。人之于宇宙，不過都是塵埃而已，誰又能逃脫命運的無常與莫測？徐占奎雖然做錯事，但他也有他的不容易，他也在努力生活，何況他現在為自己的沖動很是后悔。但是舉刀向父，無論是從法律層面，還是道德層面，都是應當遭到嚴厲制裁和譴責的。走出提審室，檢察官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

后來，消息傳來，徐占奎在蘇州醫院的小孫子最終還是搶救無效……

經阜寧縣檢察院提起公訴，2022年8月26日，徐占奎涉嫌故意傷害案開庭審理。庭審中，對于本案的處理，出庭的阜寧縣檢察院檢察官認為，徐占奎涉嫌故意傷害罪，雖持械傷人，但考慮到因家庭矛盾引起，臨時起意，認罪悔罪態度好，并得到其父諒解，希望他能早日回歸家庭，走出陰影，遂提出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的量刑建議。

阜寧縣法院采納了該量刑建議。8月30日，阜寧縣法院作出判決：徐占奎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二年。

辦案檢察官認為：“辦理此案，引發我們不少思考。作為檢察官，我們除了要做到公正處理案件，化解社會矛盾外，對弱勢群體和失意人群，我們要學會傾聽。如果有人在更早的時間里能耐心地傾聽徐占奎的心聲，了解他的痛苦與掙扎，及時幫他舒緩內心的壓抑，人間悲劇也許就能減少一些。”

（來源：CFP）

為減少此類犯罪，阜寧縣檢察院向相關部門和社區提出相應建議：一要強化法治宣傳引導，編發貼近群眾生活的普法宣傳材料，對常見問題采取以案釋法的形式進行宣講，引導群眾知法、懂法，合理表達訴求。二要強化鄉風建設，組織凸顯家庭幸福、愛情和美為主題的社區活動，潛移默化地教育和引導廣大群眾樹立正確的婚戀觀和家庭觀。三要強化矛盾處理能力，充分發揮基層組織的調解作用，發現早期矛盾，將矛盾糾紛化解在萌芽中。（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